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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看。”</p>

“你看泽州城,虎王的地盘,你……您安排了这么多人,他们一发动,这里天翻地覆了。当初说华夏军留下来了很多人,大伙儿都还将信将疑,如今不会怀疑了,宁先生,这边既然安排了这么多人,刘豫的地盘上,也是有人的吧。能不能……能不能发动他们,宁先生,刘豫比田虎他们差多了,只要你发动,中原肯定会变天,你可不可以,考虑……”</p>

宁毅的目光已经逐渐严肃起来,王狮童挥舞了一下双手。</p>

“这是几十万人,几十万条人命啊宁先生,他们就是你眼前的几十万条命,你只要抬抬手,他们有可能过了黄河,过了中原去江南,他们就能活下来了。几十万条人命的功德,宁先生,华夏军做出这些事情,在天下的名声也必然更大,必然千万人闻风来投。即便是弑君之事,也能洗掉了……”</p>

他说着这些,咬紧牙关,缓缓起身跪了下去,宁毅扶着他的手,过得片刻,再让他坐下。</p>

“这是个可以考虑的办法。”宁毅斟酌了片刻,“然而王将军,田虎这边的发动,只是杀鸡儆猴,中原一旦发动,女真人也必定要来了,到时候换一个政权,潜伏下的那些华夏军人,也必然遭到更大规模的清洗。女真人与刘豫不同,刘豫杀得天下白骨累累,他终究还是要有人给他站朝堂,女真人大军过来,却是可以一个城一个城屠过去的……”</p>

“然而这确实是几十万条性命啊,宁先生你说,有什么能比它更大,总得先救人……”</p>

“最大的问题是,女真一旦南下,南武的最后喘息时机,也没有了。你看,刘豫他们还在的话,总是一块磨刀石,他们可以将南武的刀磨得更锋利,一旦女真南下,就是试刀的时候,到时,我怕这几十万人,也活不到几年以后……”</p>

“可是,或许女真人不会出兵呢,只要您让发动的范围小些,我们只要一条路……”</p>

“到底有没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也会仔细考虑的,王将军,也请你仔细考虑,很多时候,我们都很无奈……”</p>

风卷动晨雾,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城市的另一侧,游鸿卓拖着伤痛的身体走在街道上,他背后背刀,面色苍白,也摇摇晃晃的,但由于身上带了特殊的军队徽记,路上也没有人拦他。</p>

去到一处小广场,他在人堆里坐下了,附近皆是疲惫的鼾声。</p>

整整一夜的疯狂,游鸿卓靠在墙上,目光呆滞地出神。他自昨晚离开监牢,与一干囚犯一道厮杀了几场,然后带着兵器,凭着一股执念要去寻找四哥况文柏,找他报仇。</p>

然而大光明教的寺庙已经平了,军队在附近厮杀了几遍,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将那里烧成白地,不知道多少绿林人死在了大火之中。那火焰又波及到周围的街道和房舍,游鸿卓找不到况文柏,只得在那里参加救火。</p>

这一晚上下来,他在城中游荡,看到了太多的惨剧和凄凉,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看着看着,便陡然感到了恶心。那些被烧毁的民宅,街市上被杀的无辜者,在军队冲杀过程里死去的平民,因为逝去了家人而在血泊里发呆的孩子……</p>

“喂,是你吧?”说话声从旁边传来:“牢里那油盐不进的小子!”</p>

偏过头去,游鸿卓仔细辨认,才发现旁边的大汉便是牢房中被关在对面的汉子,这汉子曾经叫他动手,给那重伤狱友一个解脱,但游鸿卓最终没有这样做,双方发生了口角。</p>

游鸿卓提起警惕来,但对方没有要开打的心思:“昨晚看到你杀人了,你是好样的,老子跟你的过节,一笔勾销了,如何?”</p>

游鸿卓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对方也明显疲惫,精神却还有点,开口道:“哈哈,过瘾,好久没有这么过瘾了。兄弟你叫什么,我叫常军,我们决定去西南参加黑旗,你去不去?”</p>

“黑旗……”游鸿卓重复了一句,“黑旗便是好人吗?”</p>

“黑旗当然是好人,干嘛,你对黑旗有意见?”</p>

游鸿卓望着天空,沉默许久:“我看不出来……”</p>

是啊,他看不出来。这一刻,游鸿卓的心中忽然浮现出况文柏的声音,这样的世道,谁是好人呢?大哥他们说着行侠仗义,实际上却是为王巨云敛财,大光明教道貌岸然,实则污秽无耻,况文柏说,这世道,谁背后没站着人。黑旗?黑旗又算是好人吗?明明是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了。</p>

那些人怎么算?</p>

这一刻,他忽然哪里都不想去,他不想变成背后站着人的人,总该有一条路给那些无辜者。侠客,所谓侠,不就是要这样吗?他想起黑风双煞的赵先生夫妇,他有满肚子的疑问想要问那赵先生,然而赵先生不见了。</p>

——江湖路总得自己去走。</p>

************</p>

又是阳光明媚的上午,游鸿卓背着他的双刀,离开了正渐渐恢复秩序的泽州城,从这一天开始,江湖上有属于他的路。这一路是无尽颠簸困苦、漫天的雷电风尘,但他握紧手中的刀,从此再未放弃过。</p>

又是大雨的黄昏,一片泥泞,王狮童驾着大车,走在路上,前前后后是无数惶然的人群,远远的望不到尽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言宏看见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凄厉,不见任何欢愉:“将军,怎么了?”</p>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p>

“什么……”</p>

“没有任何人在乎我们!从来没有任何人在乎我们!”王狮童大喊,双目已经通红起来,“孙琪、田虎、王巨云、刘豫,哈哈哈哈……心魔宁毅,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些人,你以为他是好心,他不过是利用,他明明有办法,他看着我们去死……他只想我们在这里杀、杀、杀,杀到最后剩下的人,他过来摘桃子!你以为他是为了救我们来的,他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他没有为我们来……你看这些人,他明明有办法……”</p>

言宏看着他,王狮童在车上站了起来。</p>

“这天下都是恶人!所以你们是饿鬼!”周围的人都愕然看着他,王狮童在雨中摇了摇头,“不过没事,只要有我……一定会看着你们的……只要有我……”</p>

只要有我……</p>

他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是无数人悲惨死去的痛苦。从此,这里就只剩下真正的饿鬼了……</p>

宁毅与西瓜一行人离开泽州,开始南下。这个过程里,他又计算了几次使王狮童等人南撤的可能性,但最终无法找到方法,王狮童最后的精神状态使他微微有些担心,在大事上,宁毅固然铁石心肠,但若真有可能,他其实也不介意做些善事。</p>

如果做为领导者的王狮童真的出了问题,那么可能的话,他也会希望有第二条路可以走。</p>

此时,晋王势力的内乱,黑旗奸细终于再次张开爪牙的消息,已经传往这天下的四面八方。</p>

而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刚从泽州返回到沃州。此时,在沃州定居下来的,有着妻儿家庭的穆易,是沃州城内一个小小的衙门捕快,他们一家人这次去到泽州走动,买些东西,孩子穆安平在街头差点被奔马撞飞,一名正被追杀的侠士救了孩子一命。穆易本想报答,但对面很有势力,不久之后,泽州的军队也赶到了,最终将那侠士当成了乱匪抓进牢里。</p>

穆易暗中走动,却终究没有关系,毫无办法。这期间,他察觉到泽州的气氛不对,终于带着妻儿先一步离开,不久之后,泽州便发生了大规模的变乱。</p>

一路之上,妻子都在埋怨他,她说,那位侠士若是出了事,我心中一辈子不安宁。</p>

金国云中府,一名面相柔和、文质彬彬的男子刚刚抵达这里,与此时在这边进行工作的华夏军成员卢明坊见了面,他叫汤敏杰,在西南的时候做错了一些事情,随后被调来北面,卢明坊早先与他也有点头之交,知道这人乃也是宁先生的学生,做事颇有才干。</p>

“我想先学习一阵女真话,再接触具体的工作,这样应该比较好一点。”汤敏杰为人务实,性格极为冲和,卢明坊也就松了口气,与宁先生学习过的人中本领高强的有许多,但很多人心气也高,卢明坊就怕他一过来便要乱来。</p>

看来是个好相处的人……数天之后,性情温和的汤敏杰给了卢明坊极大的好感,此时,南方黑旗异动的消息传来,两人又是一阵振奋。</p>

“也要做出这种大事才行啊……”汤敏杰感叹起来,卢明坊便也点头应和。</p>

此时卢明坊还无法看懂,对面这位年轻搭档眼中闪烁的到底是怎样的光芒,自然也无法预知,在此后数年内,这位在后来代号“小丑”的黑旗成员将在女真境内种下的累累罪恶与血雨腥风……</p>

晋王的地盘里,田虎冲出威胜而又被抓回来的那一晚,楼舒婉来到天牢中看他。</p>

“……你这个****!****!与杀父仇人都能合作!我咒你这****下了地狱也不得安宁,我等着你——”</p>

田虎的破口大骂中,楼舒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间,田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p>

“不对……你,你个****,你喜欢他!你喜欢宁毅!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几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学他!我懂了——****就是****!你喜欢他!你已经一辈子不得安宁了,都不用下地狱……哈哈哈哈——”</p>

他在大笑中还在骂,楼舒婉已经转过身去,举步离开。</p>

“割了他的舌头。”她说道。</p>

田虎被割掉了舌头,不过这一举动的意义不大,因为不久之后,田虎便被秘密处决掩埋了,对外则称是因病暴毙。这位在乱世的浮尘中幸运地活过十余载的王者,终于也走到了尽头。</p>

不久,宁毅一行人抵达了黄河岸边。正值夏末秋初,两岸青山掩映,大河的水流奔腾,一望无际。此时,距离宁毅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距离秦嗣源的死去,宁毅在金殿的一怒弑君,也过去了漫长的九年。</p>

建朔八年的这个秋天,逝去者永已逝去,幸存者们,仍只能沿着各自的方向,不断前行。</p>

青山依旧在,又是几度夕阳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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