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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寝殿。</p>
临近傍晚。</p>
一辆马车在寝殿外，长长台阶下的阔地停下来。</p>
杨荣亲自赶车。</p>
马车停下后。</p>
杨荣下车，率先来到后面，将挂在后面的可折叠轮椅卸下来打开，摆放在车门外。</p>
拉开车门。</p>
雄英脸色苍白靠坐在车内沙发椅上。</p>
“麻烦师兄了。”</p>
杨荣闻言笑笑，半个身子探入车厢内，轻松将雄英抱出来，放在轮椅上。</p>
寝殿门口等候的几个太监。</p>
已经匆匆沿阶而下。</p>
几人配合，抬着轮椅来到殿门外。</p>
殿门紧闭。</p>
雄英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殿门匾额怔怔出神。</p>
直到收回视线。</p>
候着的刘太监，才低声道：“太子殿下，陛下吩咐了，太子到了后，直接入内即可。”</p>
雄英点点头。</p>
吱呀！</p>
刘太监推开门。</p>
在几个小太监帮助下，轮椅抬过高高的殿门门槛。</p>
杨荣接替，推着轮椅往前走。</p>
殿内十分安静。</p>
没有一个宫女太监。</p>
风从窗户、殿门吹进来，殿内，到处悬挂的帷幔，在风中起起伏伏。</p>
吱呀！</p>
身后关门声响起。</p>
内心莫名紧张的杨荣，不由下意识回头。</p>
殿门已经紧紧关闭。</p>
杨荣深呼一口气，沿着他并不陌生的殿中道路，继续往深处走去。</p>
直到某刻。</p>
来到一张，完全被帷幔隐藏起来的榻前，杨荣顿足。</p>
透过朦胧的帷幔，隐约可见，里面有一道人影，躺着。</p>
咳咳……</p>
虚弱咳嗽声传出。</p>
一只颤颤巍巍的手，缓缓从帷幔中伸出来，撩起帷幔。</p>
花白头发，披头散发出现。</p>
散乱头发后面，隐约可见，一张虚弱脸上，一对明亮迫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p>
杨荣瞬间有种被一头垂危凶残病虎盯上的错觉。</p>
浑身汗毛，刹那间纷纷竖起。</p>
身体下意识绷紧。</p>
潜意识，做好了随时出手，护住雄英的准备。</p>
哪怕他很清楚。</p>
眼前之人是小师弟的亲生父亲。</p>
哪怕知晓，眼前之人，只能算是一只垂危病虎。</p>
可当这位大皇帝，以这样一种，迟暮之态出现在面前时。</p>
他潜意识里，还是忍不住条件反射戒备。</p>
他毫不怀疑。</p>
身体此刻的条件反射，是一种错误的判断。</p>
非但不是错误判断。</p>
相反，恰恰是正确的！</p>
或许，这位大皇帝，是故意释放这种气势，考验小师弟。</p>
但此刻那种病虎迟暮状态下，暴起伤人的意志、气势是真实的。</p>
雄英坦然承受着，来自对面朱标身上释放的气势，和朱标刹那对视，低头，坐在轮椅上，作揖：“儿臣给父皇请安。”</p>
朱标视线微微抖动，那股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竖的冰冷气势，瞬间收敛。</p>
一手撩着帘子，就那么靠躺在床头，看着雄英，带着关切的询问声响起：“你的身体怎么样了？”</p>
雄英坐直身子。</p>
双手按在轮椅两侧的轮子上，勉强用力……</p>
杨荣回神，忙推着雄英凑在朱标榻边。</p>
雄英看着朱标灰败的脸色，眼底闪过一抹痛心难受之色，“孩儿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没力气，胸口还疼的厉害，还会咳血，不过已经不会反复高烧，孩儿学会了使用显微镜，自己也观察了，血样中的致病微小生物已经少了很多。”</p>
朱标认真打量着雄英，“春晓和民丰怎么说？你这个病，是你自身的原因，还是……”</p>
朱标停顿一下，唇角微微颤抖，似乎有些害怕结果。</p>
沉默片刻，才继续：“还是，人为所致。”</p>
雄英突然眼鼻发酸。</p>
这算是，父亲临终前，难得的对他的关爱吗？</p>
这样的关爱。</p>
他感觉有些遥远。</p>
记忆中，小时候，从不缺少这样的关爱。</p>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勉强挤出笑容，“师姐和师兄研究发现，我血样中的致病微小生物，在服用太医院，为我开的那些药方药材后，非但不会起到遏制作用，反而会促使这些微小生物的繁殖复制……”</p>
……</p>
“师姐和师兄根据周潮师兄生物学分支，进化学理论，得出结论，孩儿身上这些致病微小生物，是在传统治疗肺痨的药材中，经过选择、淘汰、培养出来的。”</p>
咳咳……</p>
朱标听到这里，剧烈咳嗽。</p>
脸瞬间不正常殷红。</p>
“父皇……”</p>
雄英紧张伸手。</p>
朱标抬手制止，‘呼呼’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看着雄英，怔怔出神。</p>
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小时候的雄英。</p>
从鸡笼屿回来后的雄英。</p>
以及，成婚后的雄英……</p>
这些记忆中的身影，始终无法和此刻，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身形消瘦，身体被病魔完全摧垮的身影重叠在一起。</p>
心中升起浓浓愧疚。</p>
很快，朱标就把这愧疚压下去。</p>
值此时刻。</p>
他已经无法去做一个好父亲，去弥补眼前的儿子。</p>
因为他是皇帝！</p>
现在，相较于当个好父亲。</p>
他更要做好一个皇帝。</p>
为他的江山，选一个，他认为合格的，能继承他志向的继承人！</p>
“父皇听闻，你皇祖父在凤阳病危那次，给了你一道密旨……”</p>
杨荣站在轮椅后面。</p>
虽然面色平静。</p>
可握着推柄的双手，却下意识捏紧。</p>
这件事他恰好知晓。</p>
当时他就在身边。</p>
另外三个见证者。</p>
分别是皇后！</p>
梁国公蓝玉！</p>
以及，已故的先皇后！</p>
这道密旨的内容，涉及太大太大了。</p>
一旦公开，必定要地动山摇。</p>
朱标紧盯雄英，却并未从雄英脸上，看到任何端倪。</p>
其实，他也只是从凤阳陪都，一些当时父皇身边的宫女太监口中，听到了一丝风声罢了。</p>
根本无从证实。</p>
雄英摇头：“父皇，孩儿并不知晓这样的密旨，何况，即便有密旨，皇祖父都已经驾崩十八年，现如今，皇祖父的密旨，又能有多少影响力呢？皇祖父一生，做了那么多事情，就希望父皇和四叔能和睦相处，可当皇祖父驾崩，刚出殡，不还是发生了，他老人家最不想看到的事情？”</p>
朱标脸上涌现怒容。</p>
“你这是在问责父皇吗！”</p>
雄英平静摇头，直视朱标，“父皇，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问责又有什么用？何况，这天下，谁能问责一位皇帝？谁能约束一位皇帝？”</p>
朱标脸上怒容更胜。</p>
撩着帘子的手，紧紧攥住帘子。</p>
雄英对此并不在意。</p>
他来之前，已经想清楚，父皇此番召见的目的。</p>
父子临别前，一次开诚布公！</p>
有些事情他不能说。</p>
就比如那道，皇祖父留给他的密旨。</p>
因为皇祖父交代过，不能告诉父皇。</p>
其他事情，到了现在，他没什么好隐瞒的，也希望与父亲，十八年的隔阂后，好好开诚布公谈一谈。</p>
哪怕，父皇因此放弃他。</p>
不让他当继承人！</p>
朱标看着雄英，一脸无畏的神色，反倒渐渐冷静下来，“的确，你皇祖父即便留下密旨，十八年后的今天，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认可、接受这道密旨的命令。”</p>
“但你皇祖父的密旨，有些时候，却也是能让某些事情，变得名正言顺，具有正统性。”</p>
朱标大有深意说完，不给雄英开口的机会，问道：“如果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推行你想推行的理念，可你发现，阻力太大，而你担负不起这个重担，你会如何？”</p>
“是选择妥协，继续执行父皇留下的政策。”</p>
“还是，把父皇经营十八年的江山，拱手让给你那四叔？”</p>
话罢，朱标紧盯雄英。</p>
他希望雄英选择前者。</p>
他提拔保守派力量。</p>
其实本质，并不是想要扶持允炆。</p>
至少，最初，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哪怕，那个时候，允炆就更受他喜欢。</p>
他都没有这样的想法。</p>
他只是希望，当保守派的力量足够大后。</p>
雄英登基。</p>
推行新政阻力太大。</p>
选择妥协。</p>
只要雄英妥协。</p>
保守派不被清洗掉。</p>
过去十八年。</p>
类似士子流血事件这种污点，就不可能被写入史书中。</p>
因为保守派不会答应，这种给他们自身抹黑的行为。</p>
……</p>
即便后来，把雄英近乎软禁在凤阳。</p>
他也只是希望，通过这种高压方式，打消眼前这个儿子，欲要全面效仿燕华进行革新的坚持。</p>
可他没想到。</p>
雄英就是跟在老四身边那几年。</p>
竟然受老四影响那么大。</p>
宛若老四一样。</p>
意志坚定。</p>
认定的事情，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依旧还要坚持。</p>
而当燕华。</p>
把大明的对外开拓，定义为武装殖民。</p>
并且认为，他们口中所说的武装殖民，对中原传统文化精髓，有着巨大危害时。</p>
以此彻底抹黑他十八年的施政。</p>
他才真正生出了，想要放弃雄英的念头。</p>
士子流血事件。</p>
他承认，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p>
他也是受害者。</p>
但他可以接受。</p>
若雄英真要把这些写入史册中，他会愤怒，但能容忍。</p>
但他不能接受。</p>
燕华对他丰功伟绩的定性定义！</p>
对此。</p>
他既不认同，也绝不接受！</p>
他很清楚。</p>
一旦雄英要全面推行燕华那一套。</p>
成功的一天。</p>
就一定会否定他过去十八年，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p>
并且，将之称为，燕华口中所描述的，武装殖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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