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尖酸刻薄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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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邵叔”的管家早已习惯自家少爷那尖酸刻薄的言辞。</p>

沈丘乃金陵沈氏家主酒后与一名女仆诞下的子嗣。家主与正室常因他而争吵。加之沈丘身材矮小、面貌丑陋，家主从未给予过好脸色。</p>

自然而然，沈丘谈论起自家亲人，同样不留情面。</p>

“邵叔，你别看沈家现下锦衣玉食、富甲一方，其地位却并非稳固，”只听沈丘尖锐嗓音继续道，“你可注意到，当今皇甫帝即位以来，始终对各大世族豪门步步紧逼。</p>

“先是青州陆氏因叛国罪被满门抄斩，燕国公赵长缨兵权遭削减。四皇子萧尚贞修为被废，皇帝竟不予追责。近日，我甚至听闻皇上欲废后之传闻……若皇后果真被废，对襄阳陈家将是重大打击。</p>

“虽沈家暂未受波及，身为沈家子弟，尤是我这般爹不疼娘不爱的，须得未雨绸缪，为自己找寻退路。</p>

“假使沈家这艘巨轮某日倾覆，我便可安然岸边品茗磕瓜，观那些不善泳技的兄弟们于浪涛中挣扎呼救……此番景象，定然趣味盎然。”</p>

邵管家微蹙眉头。</p>

“其实，少爷，若您不愿留金陵，尚有其他出路可选，”他沉思片刻，开口道，“记得不久前，蓬莱岛掌门曾看重您的资质，有意邀您入岛，纳为弟子——”</p>

“——蓬莱岛？纯属笑谈，”沈丘冷哼一声，打断邵管家，“蓬莱岛、灵山寺、蜀地剑阁并称‘大齐废土三巨头’，灵山寺与剑阁均有圣人坐镇，独蓬莱岛百年未出新圣。好不容易空玄散人崭露头角，却沦为鬼怪……赵家赵嫣，一人一枪，便能震慑蓬莱全岛弟子噤声……</p>

“若投身此等宗门，岂非更遭家族鄙视？”</p>

邵管家见少爷决心已定，便不再言语。</p>

他知道，沈丘表面毒舌，连三巨头与皇室都不放过，内心却极重尊严，极在乎他人评价。</p>

因外貌缘故，沈丘鲜有公开露面，更喜幕后行事。</p>

然而若赴龙门学院任导师，必将直面全校师生乃至废都的目光。</p>

此刻沈丘又道：“在我看来，此次龙门学院遴选新导师，与过往任何一次均不同，据说国师、驱魔司司首、昭宁公主皆密切关注，必有非凡意义。</p>

“若我能从中脱颖而出，由默默无闻、遭父唾弃的庶子，跃升为圣人亲授的符道大师，自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若我竞争失利，也可借此结识废都各方豪杰……毕竟，能在符篆之术上胜我者，定是前途无量的奇才——与这类人为友，远胜为我那愚兄效犬马之劳。”</p>

沈丘之言犀利刻薄，邵管家深知其中真实。</p>

沈丘嫡兄名唤沈桦。</p>

其为沈家家主正妻所生，自幼享尽荣华。家族上下，从老祖母至斟茶侍女，从六境供奉至跑腿小厮，无不围绕其转。</p>

其所受待遇，与沈丘这位庶子天壤之别。</p>

但沈丘始终认为，沈桦那愚笨头脑配不上如此待遇。</p>

前些时日，沈家家主试图与皇室协商，欲让沈桦迎娶昭宁公主萧琬珺，成为大齐废土的新驸马。</p>

然而，八字尚未详算，沈桦便在烟花之地被废都巡按御史撞见；随后，沈桦又曝出在府邸内豢养多位男宠。</p>

皇室选驸马，既重门第，亦重德行。</p>

丑闻曝光后，昭宁公主自然无法嫁与沈桦。</p>

联姻计划就此破产。</p>

此后一段时间，整个金陵沈氏忙于为沈桦善后。</p>

“有时我真疑心兄长脑中装满粪土，”沈丘继续数落嫡兄，“仅差一步，他便能娶得‘废都第一美人’为妻，与大齐实际掌权者共枕而眠——那是无数大齐男儿私下里梦寐以求之事。他偏要在关键时刻流连烟花之地，与一群男子纠缠不清……既毁自身名誉，又玷污家族声望。</p>

“唉，谁让他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p>

“无论犯下多少过错，总有他人宽恕，总有人为他收拾烂摊子……”</p>

沈丘边自言自语，边从口袋摸出白纸与炭笔，在纸上胡乱勾勒，脑海中闪过千百种符篆构图。</p>

邵管家坐于对面，望着他面上倦色，暗自叹息。</p>

此刻，他只愿少爷能凭借符道上超凡天赋，在龙门学院大放异彩。</p>

…………</p>

随后几日，戈尔一直闭门于“静香轩”，一面修炼，一面温习符篆之术，偶有闲暇，也会试练新习得的术法。</p>

不知不觉间，他对“禁锢符”、“寒冰符”、“炽炎符”等常用符咒做了些许改良，并在“思乡岭”攀登了百二十阶。</p>

此间，驱魔司总部阵法师曾造访“静香轩”，修复受损法阵。</p>

——戈尔认为，若给他时间，或许能自行揣摩阵法原理，无需他人协助，即可自行修复。</p>

然于他而言，时间最为珍贵。</p>

尤其他即将赴龙门学院，与数位名符师展开硬碰硬的较量。</p>

故他选择求助。</p>

反正无需破费。</p>

于是，戈尔提出请求后，一位蓄络腮胡、衣着邋遢的中年阵师步入“静香轩”——其形象令戈尔忆起前世大学中那些日夜泡在实验室、沉迷研究、全然不顾个人形象、每日均着同一套衣物的工科狂人。</p>

中年阵师伫立于二楼木屏风前，凝视屏风焦痕良久，深吸一口气，面露惊愕神色。</p>

“戈大人，此等痕迹……真是您习练术法所致？”</p>

“正是。”戈尔点头承认，略带羞赧地笑了笑。</p>

中年阵师深吸一口气。</p>

他察觉，此阵法之疏漏，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根植于规则层面。欲致阵法如此损伤，需对“道”具备极深领悟。</p>

这位中年阵师素喜独居钻研阵法，对外界事务鲜有关注，可谓“两耳不闻废土事”。</p>

他闻人提及戈尔之名。</p>

然当衙门年轻修士对戈尔推崇备至，他心中存有疑虑，认为这些年轻人或许言过其实。</p>

一年破三境，一年符篆技艺臻至大师，悟得“焚天七式”，元宵擂台越境挫敌……</p>

诸多匪夷所思之事，焉能集于一人之身？</p>

直至今日——</p>

当他亲眼目睹亲手参与布设的阵法于规则层面遭受瓦解，方深深领教眼前少年之可怖——其对“道”的体悟，似乎较某些五、六境修士更为精深。</p>

中年阵师顿感，衙门内那些年轻修士并非夸夸其谈，而是陈述事实。</p>

世间确有此类奇才——其行径，比旁人言传更为夸张。</p>

“戈大人，修复此阵法，恐怕超出在下所能，”中年阵师沉默许久，终无奈承认自身局限，“您恐需求助司首大人，修正其中规则缺陷……其规则核心，系司首大人所创，吾辈仅在司首大人指引下，完成了些许辅助工作……”</p>

戈尔亦陷入沉默。</p>

他纠结是否因这小事叨扰司首大人……亦或待龙门学院之事解决后，自行修复此阵。</p>

…………</p>

此事仅是戈尔修炼过程中的微不足道插曲。</p>

他沉浸于绘符与攀登“思乡岭”之中，恍惚间两日已逝。</p>

…………</p>

正月廿四。</p>

距龙门学院导师选拔仅剩一日。</p>

戈尔结束彻夜修炼，换上新衣，前往衙门公共厨房用早餐。</p>

途中，一穿粗布衣的凡人杂役手持书信，疾奔至戈尔面前，喘息不止道：“戈……戈大人，这是您的信件。”</p>

戈尔接过信件，向其微笑致谢。</p>

而后他边行边拆启信封。</p>

此信乃陈济生自沂水县寄来。</p>

信首句写道：“戈旭，今日乃汝十八岁生辰，盼汝在京中一切安好。”</p>

“十八岁矣……”戈尔轻声叹息。</p>

每逢生辰，人皆欢欣祝福“寿辰快乐”。</p>

然而戈尔并无喜悦。</p>

因其每个生辰，皆如倒计时警钟，以刺耳之声警示他：时光又减一年。</p>

“尚有十二载。”</p>

“想来……应无问题吧……”</p>

他心念至此，继续阅陈济生之信。</p>

陈济生信中言道，沂水县局势颇佳，嘱戈尔专心修炼，毋需忧虑。</p>

大齐国师亲自主持，将“九婴蛇妖”再度封印地下，使得烈焰消退、洪灾落幕。驱魔司总部派遣众多修士，协助青州灾区重建，沂水县迅速恢复戈尔记忆中模样。</p>

此番灾难中，沂水县共十八位凡人罹难，二十九人失踪，皆无修为平民。</p>

驱魔司皆予其家属抚恤。</p>

此外，青州灾区修士均获修行资源扶持。</p>

汪阳得诸多丹药，短期内不必再如往昔般，为赚取功勋拼命接任务。</p>

其虽天赋有限，然经历此灾后深受触动，几近摒弃一切娱乐与休息，全身心投入修行——陈济生称，汪阳此举，令其忆起戈尔在沂水县时之状态。</p>

昔日与戈尔共赴晋职考核的马钦，亦幸运地在灾难中幸免，现已重返沂水衙门任职。</p>

因马钦即将届满三十六岁，仍未婚娶，近期焦虑万分。陈济生好心为其介绍数位女子，却总因种种缘由未能成婚。</p>

时而女方嫌马钦职业风险大、且在沂水县无房产；时而马钦嫌女方年龄过大、容貌平庸或其家人难以相处；时而纯粹八字不合……</p>

故陈济生恳请戈尔抽空探查，马钦是否命犯天煞孤星，以致多年未能觅得良配。</p>

“唉，马兄矣……”戈尔摇头苦笑，一时难言评断。</p>

陈济生信中亦提及看守仓库的驼背老翁——彼未料在沂水衙门这等小地方，竟藏有一“凶神”级鬼物分身，且隐匿多年无人察觉。</p>

如今回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p>

末尾，陈济生表示已从近日邸报中，得知戈尔在京城之事迹，知其于元宵擂台拔得头筹。</p>

“幸亏你未辱没我们沂水修士脸面。”此乃信中原文。</p>

…………</p>

阅毕此信，戈尔原地默立良久，胸中涌起暖意。</p>

此刻忽有人从背后猛拉其衣，嬉笑着对他言道：</p>

“戈旭，猜猜本女侠为你准备何等生辰礼？”</p>

戈尔转身，一眼瞥见时小寒握着他袖口，一双明眸弯成月牙，笑容满面凝视他。</p>

“是美食？”他随口猜测。</p>

“不是。”时小寒摇摇头，金钗上悬垂的流苏随之摆动。</p>

“丹药？”</p>

“不是。”</p>

“金银？”</p>

“不是。”</p>

“那是何物？”戈尔放弃揣测。</p>

“嗯……此物。”时小寒松开手，自衣袋里掏出一块令牌，硬塞到戈尔掌中。</p>

戈尔接过令牌，细察其貌。</p>

只见令牌正面镌刻大写数字“六”，即“陆”；背面则以小篆刻着时小寒之名。</p>

此时，时小寒突然打响指。</p>

令牌上泛起金色光华。</p>

随即，“时小寒”三字消失，转而显现“戈旭”二字。</p>

“这是何物？”目睹此景，戈尔不禁询问。</p>

“此乃信物，象征我家六号炼药工坊之所有权。”时小寒轻松介绍道，“我家共六座炼药工坊，一至四号属我父亲所有，五、六号归我——将来皆为我所有。</p>

“如今，我将六号工坊赠予你，作为你的生辰礼。其位于青州府郊外，日后有暇我带你去看。”</p>

戈尔凝视手中令牌，沉默片晌。</p>

先前时小寒常赠他丹药。</p>

那些丹药对他的修炼至关重要，对她而言却是举手之劳，仅是其丰厚财富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p>

而今，她拥有两座工坊，却愿将其中一半赠予他。</p>

“小寒，此礼过于贵重。”戈尔沉声道。</p>

“财货皆身外之物。”时小寒凝视他双目，认真道，“相较你在沂山救我一命，此礼实不足道。”</p>

“其实我当时主要是自救。”</p>

“但若无你，我早已成为空玄散人之祭品。”</p>

“你如此做……你父亲知晓否？”</p>

“此工坊乃我个人产业。我有权任意处置、转让，无需征询我父亲同意。”时小寒叉腰，语气霸道地说，“再者，若欲变更令牌背后之姓名，除打响指外，还需心中默念特定咒语。</p>

“至于咒语内容，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故此六号工坊，只能滞留你手，你永无法转让他人，更别提还我。”</p>

闻其言，戈尔无奈一笑，只得收下令牌，此事铭记于心。</p>

“如今欠她太多。”他心中暗想，“似已无法偿还……”</p>

此刻，时小寒忽跃上旁侧石阶，双手环绕他颈项，从背后拥住他。她下巴倚在他肩头，胸口紧贴他后背。</p>

他清晰听见她的呼吸，感受她心跳加速。</p>

“有此工坊，你在晋升第六境前，无需再担忧丹药短缺。”她贴近他耳畔低语，气息拂过令戈尔耳畔微痒，“我相信你必能在三十岁前成就圣人之位。”</p>

话音未落，她尚未待戈尔反应，便瞬即松手，自石阶跃下，“嗖”一声奔向走廊另一端，消失在戈尔视线中。</p>

戈尔伫立原地，凝望她离去之处，心中五味杂陈。</p>

“这丫头……莫非害羞了？”</p>

“再说，书中不是说女子皆柔弱温软吗？为何我感觉不太一样……”</p>

…………</p>

时小寒疾步狂奔。</p>

她甚至忘记此刻正值早餐时分，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躲藏。</p>

此刻她脸颊微泛红晕，心跳如鹿撞。</p>

方才将令牌交予戈尔手中，她又禁不住想起他寿命之事，愈想愈心疼，头脑一热，冲动地抱住他。</p>

“长辈常言，我是官宦之女，应做一位优雅娴静的淑女——面对男子须矜持，不可过分主动，否则遭人轻视。</p>

“虽我不愿做淑女，但我担心他是否会觉我轻浮……</p>

“还有，戈尔这家伙实在太瘦了。今后我要寻觅更多美食，想办法让他增肥些……”</p>

…………</p>

时小寒甫离，上官槿便自走廊另一端款款走向戈尔。</p>

她依然身着浅绿色罗裙，只是将发丝梳成垂鬟分髾髻——此乃大齐王朝未婚女子常用发式，搭配银质饰品与翠玉耳坠，更显清新脱俗。</p>

“戈道友，险些忘记今日乃你生辰。”她脸上漾起含蓄且恰到好处的笑容，“祝你如日东升，寿比南山，财源广进。”</p>

揣摩人心、从细微处洞察他人性格与喜好，始终是上官槿所擅长。</p>

她的生辰祝福，无疑正是戈尔乐于聆听之言——相较于祝他“生辰快乐”，他显然更希望听到祝他“长寿富贵”。</p>

“多谢。”他淡然一笑，回应道。</p>

“此乃司首大人命我转交予你的礼物。”上官槿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轴，递予戈尔，“坦白讲，司首大人今日之举，令我颇为意外。他以往从不赠人生辰之礼。”</p>

戈尔眉梢微挑，接过卷轴。</p>

好奇驱使下，他将卷轴微微展开，赫然发现竟是幅星象图——天空中每一颗星辰、每一片星域，乃至星辰运行轨迹，皆精准描绘于图上，旁附清晰小字注解，看似密密麻麻、工整详尽。</p>

只是令他惊异的是，此星象图并无丝毫非凡之力痕迹，仅是一幅寻常卷轴。</p>

“原以为司首大人会赠我何种厉害法宝。”他心中暗想，“譬如上次的‘替身手环’与‘破空珠’，便极为实用，能助我在危急时刻逃生。”</p>

然而他很快将此念抛诸脑后。</p>

毕竟收到司首的礼物，本已是意料之外之事。他无权对礼物再提任何要求。</p>

“谈及礼物，我自己亦为你备了一份。”此时，上官槿再次开口，打断他思绪。</p>

她又自自己衣兜中掏出几张白纸。</p>

这些纸边缘参差不齐，仿若被犬齿啃咬过，显然是从某本书册撕下的。</p>

她将白纸递至戈尔手中。</p>

戈尔定睛一看，惊愕发现竟是三幅水准极高的画作——全无色彩，仅以浓淡各异墨线勾勒人物与背景，线条疏密有序、明确流畅，观之笔简神全，意境深远。</p>

“上官道友，这些……皆是你所绘？”</p>

末世历12年，霜月二十有四，天空由晴转阴。黄昏时分，废土之城“洛京”再度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