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暗物质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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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的中央。”</p>

东噶多吉夺声喊道：</p>

“那些人在哪里？”</p>

本巴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多吉居然这么莽撞。但他不想自己阻止多吉，便碰了碰卓玛吉祥的臂膀。吉祥比他更早意识到了多吉的不妥，赶紧拉住了他的手，连声带劝。</p>

但机械车、从形象上看，其实有点像积木搭成的狗，积木狗回话了：</p>

“什么那些人？”</p>

多吉挣脱了吉祥的手，又大声道：</p>

“就是……就是那些本体，本体，知道吗？”</p>

“本体？”</p>

积木狗的样子不像是装傻。</p>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逃犯们的注意力，一时之间，没有人再想到去阻止多吉。</p>

多吉冷静了下来，他说：</p>

“人造人、复制人、基因人。把我们当做替身，让我们执行任务，但到了关键时候，又清除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沦落囚狱的那群人啊！”</p>

“原来如此，在野中央的工作者，你们原来诞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你们而言，确实应该有个本体。你们的基因，不论是生物的，还是文化的，都来自于本体先天的设定，而非后天的教养。”</p>

东嘎的脖子激动到通红。</p>

在他的身边，原本不爱出声的宝古珍珠忽然比他更快地尖利地问道：</p>

“他们是谁？”</p>

过海号的灯光照亮了宽大的地下空间。他们处在一个寒冷的角落，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像是地铁般的无底隧道。</p>

“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也不甚了解，出于共同的碱基自复制生物的立场，我们只把回溯调查完成到了第二阶段。”</p>

积木狗的声音突然变调了，逃犯们意识到可能是有另一个人借着这个东西在说话了：</p>

“按照调查的结果，在公元第七百万世纪，这些‘本体’就已经殁了。”</p>

“殁？”</p>

对于逃犯们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只有李明都微微抬头，意识到了这个字里蕴藏的深意。</p>

“当时这些‘本体’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不能继续维持自己意识存在的形态，而选择了自我了断。但为了满足自己没有完成的愿望，他们创造了你们。也因此，你们基因的谱系其实只广泛存在于第五百万五十世纪到第七百万世纪之间，到了当代已经变得少见。同时，他们也将自身的文化先天地赋予，刻进了你们的基因库中。文化的来源是一颗已经消失在太阳余烬中的深海星球。你们、准确地说，是第两千零一十三代前的你们乘坐着飞船，降落到了中央的一个据点上。你们这才和我们搭上了线。当时的你们说想要重建属于你们的文明、环境与其他一切的体系。”</p>

积木狗的玻璃般的双眼在黑暗中可怕地亮着：</p>

“至于殁，那就是死的意思。我听说，在人系的语言中，它用来形容在虚无的太空中消失的沦没之死。”</p>

没了。</p>

东噶多吉呆立在影像的前头，双眼失了神，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靠到一堵孤立的墙边。</p>

积木狗一丝不苟地说道：</p>

“还是说，这个词不是死的意思，莫非是我用错了吗？”</p>

“早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讲是我们自己消除了自己的记忆吗？”</p>

本巴那钦说话的语调让多吉吃了一惊。他的眼珠子转了过来，看到这个他熟悉的朋友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场的逃犯听到积木狗说：</p>

“如果你们是指自我限制的话，那是你们自己决定的。”</p>

约莫有半分钟的寂静，光影从舷窗中投进了幽黑的隧道里，在几块裸露的岩石的深处长着属于这颗星球的菌落。</p>

人们安静地凌乱地立在主控室里，过海号的脚底有着大地轻微的震动而弥漫的微尘，在灯光里额外昏黄。</p>

好一会儿，屯弥赤烈突然抬起头，大声问道：</p>

“你有什么证据吗？”</p>

“证据？”</p>

积木狗旋即晃动了一下，它的声音甚至听起来有些疑惑：</p>

“我没有必要证明什么。我可以理解现在的你们与先前的你们已经大不相同了。你们可以自行决定你们的去留，但是……”</p>

像是轮子的四肢滚向前，它便更靠近了过海号。</p>

早在过海号接近隐星的时候，隐藏在卫星上的机器就侦测到了异常的引力波动，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但是在它移动的时候，又像是细微的海浪在平静的大海缓缓推来一样明显得不能忽视。</p>

积木狗的目光对准了逃犯中唯一一个它不认识的、并且感到意外的存在。</p>

“那个东西，必须给我。”</p>

在积木狗说话的时候，其他的逃犯们已经向着四面八方让开了。</p>

李明都孤身站在人们的中央，突然打了个寒战。</p>

他晃了晃脑袋，罕见地、用力地，看向了本巴那钦。就在来的路上，本巴那钦还曾邀请他帮助逃犯、加入逃犯们的小团体。</p>

可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p>

主控室里静得可怕，灯光照亮了人们重叠的阴影。东噶多吉蠕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被卓玛吉祥拦住了。本巴那钦躲在了人们的身后，隐去了自己的面庞。紧接着是另一个人，一个先前看守他的叫做卓玛才仁的逃犯，他严肃地站在人们的面前，对着积木狗说道：</p>

“这人在丹枫白凤那里被叫做次异结晶。”</p>

“所有一切，我自会查证。”</p>

积木狗的通讯打断了他的话。</p>

“能否请这位先生自行下来呢？”</p>

长着体外鳞片与骨质的人在灯光下格外耀眼，但这时的过海号寂静得像是坟墓。李明都一声不吭，静悄悄地环顾周围的每一个人，直看到卓玛吉祥因为畏怯而向后退了一步。</p>

李明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说道：</p>

“好了，没什么的。”</p>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亮透明，却让本巴那钦感到了不寒而栗。李明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戴上球罩，往出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说了一句：</p>

“就在这里别过吧。”</p>

然后他就一个人头再不回地往下走了。逃犯们站成送行的一排，多吉还有吉祥在他走过的时候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李明都没有回应他们，他和这两人没有关系。过海号的舱口降下了阶梯。他站在阶梯上，落到了地上，男人的形象便出现在了机器狗的面前。</p>

积木狗仰头凝视着这个生命，射线的扫描已经将这人体内部那不定形的形象呈现在了中央的面前。</p>

那种轻微的不可察觉的波动，也就在它的耳边变得明显。</p>

在一万一千多年前，相似的震动从房宿起，传遍了整个银河。能够侦测到那种波动的研究所别无多少。距离遥远的就更不要说了。但很不巧的是，积木狗的同伙，正有那么一个研究所在距离房宿极近的一颗黑洞边上，聆听到了这一宇宙曼妙的琴声。</p>

房宿将之解释为一次可怕的袭击，但只需数日，他们就得到了确定无误的结果。房宿偷渡了大火的次异结晶，结晶在运输期间破裂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从次异结晶中出现的是一个动物。</p>

一个既是定形，也是不定形的动物。</p>

一个谜。</p>

在过海号前来的途中，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麻烦了。</p>

跟随的单位，通过星门提前到达的单位，讯息的光，伪造的物质，克隆的假信标。</p>

为了揭开这谜语的面纱，他们运作了一万一千多年，也就是从房宿起，到过海号临界光速飞行的全程，如今得偿所愿，叫这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p>

也就是在这出现的瞬间，他们知道他们原本的猜想是正确的。</p>

历史总是尝试把一切抛下，但人心却会铭记人们的历史。</p>

积木狗抬着自己的眼睛，在真正嗅到了这在亡灵集与绛星集中曾广为流传的气味的时候，它的背后那砰砰直跳的心灵反而沉静了下来。</p>

其中一个声音顿了下，然后说道：</p>

“跟我们走吧。”</p>

本巴那钦站在过海号的边上远望，只能见到李明都亦步亦趋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阻塞了两边的道路，那种岩石上显影的光迹随着墙面绵延，同样没入了前方。</p>

李明都跟在这个小巧的造物之后，尝试让自己什么都不去多想，做好一个玩具、一个工具、一块石头的角色。</p>

没有什么比一块石头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了。</p>

然而往前行走的造物却在这时发话了：</p>

“你知道不定形动物吗？”</p>

李明都的面色出现了一丝波动。</p>

按照他所熟知的公元纪年法，那么现在是公元的第一千六百万世纪中的某个日子。</p>

“形，不仅存在于外表。”那个声音从积木狗的脑袋中发出，“也存在于对自我的认识中。譬如人类，他对自己的设想就是两条手、两条腿、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两个耳朵的动物。这种形状的概念迄今萦绕在人类无数的谱系之中，在他们的脑海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消去、不能被否定的概念。然而……不仅人类是如此的。”</p>

这里是地下。是地壳的狭缝。世界是黑白色，隧道通往的深处，李明都可以看到通透明亮的光。金属质地的物质从岩石的表壳中逐渐裸露了出来。它们的表面反射了从地下深处射来的明亮。</p>

“凡是从固定的形状中诞生文明的动物，大多不能免却这种争论。自然科学的观点认为复杂的动物首先需要近似对称才能获得运动平衡的能力。对称演化的继续便是对称定形。固定形状的动物尝试使用工具突破原本自己的形状无法克服的难题，从而将物质变成自己的延伸，迈入到改进自然的大业中。不定形的动物却与定形的动物大相径庭。”</p>

明明是地底，跟在造物身后的李明都却听到了风声。</p>

“它们模糊了自我的界限，从而引申出集体动物与个体动物的区别，引申出了有界动物与无界动物的区别，也引出了非生物物质与有生物物质的区别。尽管都来源于以自我复制为主要扩张手段的生物体，但它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p>

“在第一种不定形的动物升天以后，定形动物与不定形的动物的争执已经绵延了十多亿年，迄今仍未消解。”</p>

说到这里，积木狗突然不在说话。</p>

可能是有人想要说话，但被另外的人制止了。隧道是弯弯曲曲的，敏感的不定型察觉到重力的方向略微的变化，明明走在平地，却像是在爬山。</p>

从前方的光洞中吹来了源源不断的风。他们绕着圈子，终于即将抵达终点。从隧道的出口之中出现了另一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弯曲的天桥、金属大沟、看到了像是海洋一样凝实的天空，也看到了在边缘的地方展现的大地。</p>

而他们所在的隧道通往的是一处裸露的干旱的雪地。</p>

这并非是时空间的穿越，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这个组织镂空了一颗星球的内部，就像天球一样，制造了一个空心的世界。而他们先前造访的星球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表壳。这种天球、这种空心的世界，他是否曾经见到过呢？</p>

在一个比那第十的第三十次方年更早的时刻。</p>

就在这个时刻，积木狗停住了脚步。</p>

“叛徒。”</p>

积木狗出现了第三种声调，一种毫无感情的声调。</p>

李明都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双手靠在隧道的墙壁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造物。</p>

那造物的脑袋已经抬了起来。它迎着前方的光亮，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世界已经注定毁灭的下场。因为再怎么阻止，过海号的到来也必定让这个世界暴露在了人类的目光之下。它们付出了一个世界的代价，只是验证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清楚地晓得的。</p>

可到了现在，这后来的后来人，流着过去登星者血液的子孙只感到了无尽的失望。</p>

它俨乎其然、一丝不苟地重复道：</p>

“不定型世界的叛徒。”</p>

李明都艰难地问道：</p>

“为……为什么？”</p>

积木狗终于转过了头。从它玻璃似的眼睛骤然反射出了另一生命的形状。</p>

“为什么？为什么你登临了明星，成为了举世瞩目的英雄……”</p>

它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个人。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逐渐变得昏暗下去了。它痛苦地说道：</p>

“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要把我们的一切全部诉诸过去呢？让我们的命运从十六亿年前开始，就掌握在了原形人类的手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