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龙汉巡天总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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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房宿的使者到访气巨星。为了避免其他天体的运行轨迹受到影响，它滞留在一条接近气巨星的绕日轨道上。次日上午，它发布了一次长波广播，广播传遍了房宿增六六五全境。当天下午，第九舰队被使者召见，有幸落到使者的表面。</p>

由此，丹枫白凤才真正了解到这个“使者”究竟是什么，也才真正晓得万年一会的召开日期原在一百年前就已经确定无误。</p>

而这一百年正是从房宿联盟疆域中的任意一个星系到达其他任意一个星系所需要的临界光速飞行时间平均数。房宿增六六五的星桥通讯盒是完备的，迄今还在运作，因此可以在出发当时就收到消息。按照上一代的惯例，她应当在一百年前就收到消息。</p>

只是惯例从未真正写进公约，如今也让丹枫白凤站到了风头浪尖。使者的来访成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为了应对，她先是借自我维护不出，然后与其他星球的书记交涉，叫他们为自己先驱探访，了解使者的意图。</p>

公审后的第十二日，同样知晓次异结晶一事的遥山苍翠应丹枫白凤之邀，在丹枫白凤亲自帮忙准备的情况下，出席会面使者，畅谈一夜。丹枫白凤便知道自己瞒天过海的手段已经万无一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会面，并收起了自己的形体。</p>

对于第四卫星来说，接下来的十天按照规划是一个难得的雨季，目的是为了浇灌那些长在碧梧仙馆上的花草树木。</p>

水流过了透明的玻璃墙壁，从缝隙中由外而内，一滴滴落在花草树木的边缘。</p>

按照卫星的计时，现在是早上五点钟。天虽然亮了，但雨雾大得什么都看不清晰。第九舰队仍然停靠在使者的港上。面见使者肯定是不能只用投影的，丹枫白凤的整体已经起身，向使者接近，途中接近了第四卫星。</p>

于是天空中就又多了一颗明亮的星点。</p>

示范用法庭的东边，就是监狱。东噶多吉和其他的俘虏就被分开来安置在里面，彼此始终不知道彼此的状况。进入监狱的时候，丹枫白凤的维生舱被弃用了。可能是出于律法和条规的缘故，他们被换入了新的监狱型号的维生舱。</p>

从维生舱的窗户里，他隐约可以见到在玻璃与玻璃上的岩石中缓慢流淌的雨水。雨水正受着来自仙馆内部的灯光照耀，濯明了在岩石的缝隙里摇曳的蓝色的花。</p>

这段日子与先前在丹枫白凤体内的日子并无不同，每天的上午大多是在检查和刺探中度过的。东噶多吉已经有十次在维生舱中的扫描式检查。因为射线使用得过于粗暴，导致毛发脱落，肉体病变。这让他在每天下午又要被拉出来经受整治手术。</p>

在这全部的过程中，肉体不像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机臂将他摆正，纳米微型干涉了他的器官功能，而激素的使用控制了他的清醒和睡眠。他听到“医生们”的讨论。其中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机械体大胆地说，大脑可能是原本的，但身体必定是被克隆出来的。</p>

多吉知道他猜中了丹枫白凤的所为。不过至今这些囚犯也不晓得丹枫白凤为什么要这样做，更不知道为什么丹枫白凤知道了还要叫他们知道这一切。</p>

四天前，监狱举办了一次展览般的自由活动。囚犯们被允许出舱。也许也不是出舱，只是维生舱制造的一种幻觉。多吉被放到一个狭窄的院子里，院子里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从地底涌现的灯光。院子里见不到其他的囚犯，只能看到灯光里可怖的人流。</p>

他想要举起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一动不动。</p>

一个人叫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他顺从地那样做了。</p>

所有的这些光和人流都把这个大个子包围了。</p>

他一度因为屈辱地想到了死。</p>

可是死只不过是一个梦想。</p>

器官可以替换，大脑皮质的活跃可以通过化学手段控制，注入式的纳米机器足以维系整个人体的循环，用多巴胺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可以让大部分碱基生物感到乐观与快活，于是肉身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皮囊再怎么破漏，只要装的东西不坏，那房宿人自然会为他换上。人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黑暗亦是世界。</p>

于是囚禁的期限就只取决于人类世界的愿望与存在。只要人类世界愿意，就能一直维系下去。</p>

也就是说，永远。</p>

因此，他又开始卑微地想，别的人在哪里？那些和自己有着相似处境的人是怎么想的？那个陌生的囚犯是怎么想的？那个好像很熟悉的本巴那钦又是怎么想的？</p>

这全部的想象只能占据他一天清醒时间的八分之一。</p>

而剩下八分之七的虚无则让他的想象更进一步。</p>

他开始想，那些不是“复制大脑”的“原大脑”又是怎么想的。</p>

然而他的心灵始终缺乏一种从内而外的尖锐，因此，他永远不能从这思考的范畴脱出，抵达实践的范畴，不会从“为什么”变成“怎么办”。</p>

想象这一行为本身慰藉了他的灵魂，让他消磨了自己的时光。于是他原本可以积蓄的尖锐每每在该继续积蓄的时候开始褪色，开始被磨平，开始变得安逸，最终这种思考也变成了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繁琐的过程。</p>

傍晚时分，丹枫白凤本体悬停在大气层外，壮如落日。整个碧梧仙馆蒙上了一层钢青色的黄昏。</p>

外肢第十一从太空电梯下降，遇到了遥山几微。这个曾经的利趾走到外肢第十一的面前，向丹枫白凤致以友好的问候，并代表遥山苍翠与之沟通了面见使者的细节。他谈到了使者的本质，也谈到了使者在人谱中的位置。</p>

一人一物一相谈甚欢，同下降到碧梧仙馆表面，在那透明玻璃上行动，走进了示范用监狱的大门。遥山几微抢在外肢十一之前，向监牢传递了丹枫白凤的旨意。</p>

真正的凶手还没落网，审判自然还没有结束。目前，他们只适用于未确认协犯和证人。旨意就此详细阐述了碧梧仙馆因为新节庆的关系不再适合在示范用监狱中关押犯人。丹枫白凤的监狱原也是第四卫星的四号特种牢房，自然可以承担这个责任。</p>

换而言之，即是把囚犯重新遣回丹枫白凤的掌握之下。</p>

事情来得太急，仓促的办事员连忙跑进去和自行机器协商，遥山几微和外肢第十一在门外又聊起了关于万年一会的事情。</p>

等到，十二个维生舱同时被推出监狱，傍晚已经带来了一半的夜。</p>

东噶多吉在舱室里睁开眼睛，看到了遮天盖日的船体底下只一线深邃微明的天空。地上，另一个维生舱同样睁着眼睛的本巴那钦，他没有看天空，而是在看他这个角度所能看到的其他几个囚犯，也在看站在边上连瞧都不愿瞧他们的人。</p>

外肢十一还未动口，遥山几微已经转过头来，说：</p>

“你做错了事。”</p>

办事员受惊站直。她知道这是不该在维系理智的情况下转移囚犯。她匆忙地申辩道：</p>

“这是因为十来分钟前才做完手术，立刻强制休眠会对大脑造成破坏性影响，还是不能那么做的。”</p>

自行机器在她说话时，就在把这群囚犯分开。十二个维生舱列成一排，所有囚犯只能看到前方维生舱的背面。</p>

“快送到书记船上。”</p>

遥山几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外肢十一说：</p>

“书记，那也没办法了。”</p>

外肢十一闪烁着红灯。丹枫白凤知道监狱通用型号的维生舱没有全封闭功能。</p>

维生舱一个接一个飞行机器拽起，被拉去天梯的特运通道。这一通道长期处于备用状态，主要用于应急事务，如今用来押送唐突转移的囚犯也不算逾矩。</p>

东噶多吉在这时突然感到了安心。</p>

或许是因为这时的他比其他任何时刻更清晰地意识到其他的囚犯原来与他是在一起的，并且现在仍然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囚犯得到了赦免，也没有任何一个囚犯真正知道些什么，否则真正知道些什么的一定会被特殊对待。</p>

他们一致公平。</p>

并且，他们是一整个遇到什么都要一起受着的群体。其余的所有人都与他们不同。</p>

在前方维生舱的顶上，丹枫白凤的悬停正把天边的云彩映得一片铁灰。在第六馆上缓缓流动的绿水被底下的黄灯照得金光闪烁。弥漫水雾的地平线上，正闪着卫星和太空站的光亮。</p>

维生舱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天梯的特列。</p>

在这向上运动的不息的天轮中，世界变得狭小，而宇宙的轮廓变得清晰。</p>

庞大的气巨星出现在了他的眼帘。在它的边上，除了明月般的卫星，还有像是星点的大型空间站。</p>

其中最大的被叫做第一片鳞，因为生得古老，它的构造还基于前世代环形世界的原理，远远看去，就像是串在绳子上的一连串转动的圆环。通过自旋，它将离心力作为了自身的重力。按照记载，它的诞生是古人为了填补九出景观中只能想象的鱼鳞。</p>

环形世界的外沿连着像是风筝的光帆。约有一半的时间，光帆会吸收阳光，在夜空中不定闪烁，犹如被阳光洒在水面上的波鳞。</p>

东嘎多吉突然顿住了。</p>

那时，特列正在上升，已经到了大气泛紫之际。在天船与地表夹起的一线天中，第一片鳞就贴在气巨星恢弘大气的外沿，是在无穷大的天体上一个孤零零的引人注目的小点。</p>

他那双能够识别红外波段的眼睛盯在闪烁的空间站上一动不动了。</p>

分层的天空像是被阳光照亮的大海。像宇宙一样深邃的海，那是他早已遗忘的先祖所生存的地方。每逢早上，灿烂的红光便会腾空而起，走向宏伟的顶端，使得接近海底的世界都能见到神明微弱的明亮。而到了夜晚温柔的怀抱，高处的水开始变冷，游曳的先民才可以接近那最为明亮的水面，触摸到水面中所漂浮着的星点。</p>

他们的先知发明了在人类的历史中被再次又一次发明的神话，它说水的世界是从大地的缝隙中诞生的，它将不断扬升，直至毁灭于明亮炽热的天空。天空的一半时间属于至高无上的神王。而剩下一半的时间则由他弱小的孩子们平分。</p>

新时代的儿女已经遗忘了曾经来访异星的父亲所留下的语言。在一千万年的岁月中，新的认知与新的语言从上层水面那可怕又温暖、闪烁又变化的天空中诞生了。</p>

在东噶多吉的眼里，那道光的意思是：</p>

“跨过大海。”</p>

他的脑海里溜过了这么一个念头。</p>

“……这是什么意思？把这告诉我有什么意义吗？”</p>

而在更高层的卓玛才仁眼里，它的意思是“船港”。</p>

下层的格列珠金则看到了像是年份一样的四个数字的组合。</p>

侧面的卓玛吉祥见到了通道。</p>

桑吉才措二世则看到了叫做舱和密的两个字眼。</p>

屯弥赤烈见到了一个时间串。</p>

东嘎央拉领悟到的是又四个数字的组合。</p>

至于本巴那钦，他看到的是，自由。</p>

还有仍在白凤监狱里的“李明都”，他看不到灯光，他看到的是屏幕里重又起飞的丹枫白凤。</p>

而房宿联盟的使者，正如星辰般在前方烁光明亮。</p>

丹枫白凤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使者已经等得不胜其烦。在她匆匆起飞的时候，囚犯才刚刚被转送到等而下间。</p>

等而下间在丹枫白凤的体内担任着“医务室”的职责。她的内肢乙卯原先就是在这里为这群囚犯的大脑制造了新的身躯。</p>

可见到再送来的维生舱以后，这位“医生”困惑地摆动了自己的脑袋。从扫描数据来看，维生舱的结构与监狱提供的参考模型存在百分之六到七的差异。这种差异在私改的临界线上，或许是增添了其他的功能。</p>

它轻轻地张开自己那六对细长的手脚。其中三对抵在墙面，从而在零重力环境下把自己固定在正方形医务室的正中，而第四对则靠在了维生舱的标准数据交换口上。</p>

释放信号的激活，使得舱室中的液体迅速被排进位处后部的循环箱。</p>

舱内的屯弥赤烈始终睁着眼睛，他再度见到了像是蜘蛛一样正在控制自己的机器。</p>

那就是丹枫白凤的肢体。</p>

寄身其间、充乎其外。</p>

可是已经不能再等其他时机了。如果有的话，只可能是现在了。</p>

他想道。</p>

可是怎么可能反抗呢？</p>

这时候，内肢乙卯已经用手针刺破了他厚沉沉的脑壳。理应存在于其中的纳米机器没有回应他的声音。在监狱中的治疗，可能做了全身循环的变替，从而如换水一样换掉了里面所有的纳米机器。</p>

没有比这更正当的情况了。</p>

因为这件事情丹枫白凤本来就没有向外通报。</p>

也没有比这更复杂的情况了。</p>

因为这代表着在短暂修复的时间里，内肢乙卯无法从内部向外控制底下生物的身躯。</p>

丹枫白凤的意志没有做出回应，这本能的手脚便会按照本能的程序进行动作，一只手用来取样，而底盘则微微张开，伸出多功能管。然而就是这时，其他的维生舱同时自发排出营养液。这些营养液迅速溢出，在低重力的环境下，向着四面八方飘逸，其中的一些水珠渗入了它刚刚打开的取样手。</p>

泛绿的雾气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格列珠金猛地推开舱壁，往内肢乙卯的方向一撞。失去平衡的怪物便坠落在地。十二支手脚碰到了天花板，接着连续弯折几次，在体内动力的支持下，比人更灵敏地想要控制住这群突然脱出的“实验动物”。</p>

乙卯的底盘不足人大，正在合拢之际，东嘎多吉强行抓住，使劲往外扯多功能管。</p>

本巴那钦和卓玛吉祥毫不犹豫地取出两个循环箱，往这小缝里猛猛灌营养液。异质迅速充入乙卯的体内。多功能管无法收回，它被迫终止运行，靠内部重整体内循环，暂时终止了自己的行动，而响起了警报。</p>

红色的光瞬间照亮了所有这些囚徒的面孔。</p>

“你们是不是都看到了？”</p>

东噶多吉用力过猛，双手已经脱力麻木，红着脸兴冲冲地问道。</p>

从床上爬起来的屯弥赤烈喘着气：</p>

“看到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在丹枫白凤体内能做些什么？”</p>

一个刚刚出来的宝古珍珠想起了那些偶尔会来观察他们的“眼睛”们，他把那些“眼睛”当做是“观众”：</p>

“我听那些‘观众’的闲聊说丹枫白凤的庞大使得她也不能如臂挥使。经常有其他人拜访丹枫白凤的外层，外层就相当于丹枫白凤穿的一件衣服，在这件衣服上，她要保证每位客人的隐私。”</p>

卓玛吉祥则讲道：</p>

“他们如果愿意杀死我们，那这是我们的绝望。如果他们不想杀死我们，那这是他们的傲慢，也是我们的机会。而我看，丹枫白凤是不愿意杀死我们的，不然无形遍布的纳米单元足以夺去我们的生命了。”</p>

“有人在帮助我们。”</p>

本巴那钦冷静得有些可怕：</p>

“我们的行动是有支持的。”</p>

警报只亮与响了那么一小会儿。但丹枫白凤并未远离。他们知道那个东西仍然在注视着他们的行动。</p>

东嘎央拉幽幽地开口了：</p>

“我听观众说，房宿的使者来访了。那么想来，丹枫白凤现在可能正在去拜访的路上。如果我们现在想要逃走，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丹枫白凤全力以赴，无情地抓获我们。另一种是我们获得了自由。不论是哪种，我们都得祈祷，她不想被发现自己体内的异状，更不想那些我们已经被强制遗忘的种种事情现于使者的眼前。”</p>

卓玛才仁没有说话，他在翻箱倒柜地找，找那些被打印出来的薄制太空服。因为不是按照他们体型进行打印的，还是即将处理的废品，所以不合身体也用不长，但至少可以保住短暂时间的太空行动。</p>

这就足够了。</p>

事情已经不可能更疯狂了。</p>

但是他们突然就那么决定了，在不言而喻中，在谁也没有开口提及的时候，甚至也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忽然就有决定了。</p>

逃跑。</p>

从这里逃跑。</p>

彻底地从房宿的世界逃离，回归宇宙的荒野。</p>

红光的警报始终没有外泄，现今任何一位在外层暂居的客人都不会晓得在丹枫白凤的深处正有那么一件事情即将发生。它的重要性在很久或者也可以说是很近的未来，才会被人录在纸上。</p>

在列缺生产线越来越少的如今，拜访丹枫白凤的人通常都是为了她的船工厂而来。</p>

丹枫白凤既是行政上的书记，也是军事与工业的书记，她的船港，也是航天器的工厂，那是个看不到边的滚筒世界。中间留空，相当于横贯东西的发射井，周围的墙壁像是环形都市的走廊，到处摆满了门户和窗口。最中间是相当于南北走向的转轴，将滚筒世界一分为二，挂在丹枫白凤的头顶。</p>

转轴两侧可以直达太空，从中远眺，犹入井底观月。</p>

因此，这船港被叫做船井，又被叫做心房。从心房中涌出了星系所需要的鲜血。它出产了一整个与前八个服役主舰队可以媲美的第九舰队。</p>

今天船井的客人不多，但海洋星球史学会的客人仍然显得很不起眼。黄山野卉跟着她的老师，乘坐小型的磁航天器在滚筒世界的内表面悬浮前进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正身处于一片钢铁的丛林。</p>

丹枫白凤追求简洁，于是原先这里有过的花草树木、雕刻琢磨也就全部在尝试过后一现而逝。</p>

老师站在他们新定制的飞船面前，对丹枫白凤的工业水准大感满意。</p>

“过海号。”</p>

这是海洋星球史学会给新船盯下的名字，它虽然小，但足以支撑一个三十人以下的群体在这河外星系的考察了。毕竟大部分人不需要苏醒，在网络里活跃就可以了。</p>

“教授要去当碇客吗？”</p>

黄山野卉憧憬地问道。</p>

“傻孩子，你把什么叫做碇客？”</p>

教授取下了自己的左眼球，将其吹过舱门。通过遥控眼球的方式，他可以身临其境地了解船体内部的情况。</p>

过海号基本已经完成了。完不完工只看海洋史学会的心意，看哪里还需要再琢磨琢磨罢了。</p>

他确定无误这艘船已经可以出航。</p>

独眼的教授召回了自己另一只飞出去的眼珠，用力地将其握在手里：</p>

“那只不过是个位置罢了。”</p>

兴许是因为使者突如其来的拜访，近来的丹枫白凤显得格外安静。</p>

早在刚刚进来的时候，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就已经敏锐地发现空气并不洁净，一些像是细菌却与已知的有机体都不相同的东西随着空气一起被它摄入了体内。</p>

丹枫白凤散布在空气中的东西，他猜测可能是类似纳米机器的微型单元。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微观物质，想要发讯和收讯，仍要借助基本的手段。而其中最简单的、又能做到最小的手段仍然是电磁力。微弱的无线信号在穿透不定型敏感的内皮层时，不定型能感受到身体上出现的千个万个的热点。</p>

不定型不停地代谢，靠免疫系统进行清理，但总体数量仍然维持在一个低的但不是没有的水平线上。</p>

然而近来，这一水平线又向下跌落了，几乎到了零。</p>

李明都在“白凤监狱”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他还是第一次观测到纳米机器那么不活跃的状态。</p>

他只能猜想，这是丹枫白凤收束了自己的感知网络。</p>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丹枫白凤那样做了，但肯定不是为了针对他。可不论是不是为了针对他，人的身体也肯定是逃不出去的。</p>

然而他不仅只有一个身体。</p>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思想浸入了虚空。他知道丹枫白凤的感知网络必然可以窥视到他的大脑表层活动。说不定人体现在的脑子上正密密麻麻爬满她那种比病毒和细菌更微型的东西。</p>

换而言之，他必须用一种更超过常理的方式来思考，好在与天球的博弈让他了解到了他所具有这一项特殊的本领——把自己的意识像是分布式地在两个身体中来回跳跃，做成细碎的一般球体都难以理解的东西。</p>

这是一种天然的密码。</p>

“必须得行动了。”</p>

然后他彻底地、让自己只去想一些消极的、放弃的思维。他缓慢地在封闭的牢笼中行走，绝望得像是一颗什么也做不了的树木。</p>

只有不定型寄宿在人体的内侧，把自己拉长了管状的长条，粘在耳朵的边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最近的墙壁的底下。按照重力的感知，这个角落是最弱的。</p>

他们还在往返，不停地往返，等到所有能穿透内皮层的热点全部消失的时候，人的手和不定型的触须同时靠在墙体的表面。</p>

像是重叠在了一起。</p>

但那不是因为重叠。</p>

那是茧的碎片，会随着物质移动而移动的弯曲的空间，在蔚蓝色的爆炸中只留下那么一小块，还紧紧贴附在不定型的表面。</p>

在有光的世界里，按照特定角度才可以看到光线折射的镜面般的边界。</p>

黑球亲自作证，按照特定角度通过此破碎边界的瞬间，所有物质会发生两次自旋。</p>

这个自旋的意思不是指三维宏观世界中绕着自己的中心旋转，也与微观世界物质粒子的根本秉性有所差异，它的本质是让物质的概率场发生翻转。由于概率场本身在空间不对称，在时间上也不对称，因此，物质的概率往往需要不定次数的自转才能在三维空间中回到其原本的模样。</p>

就好比人类自以为旋转一周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然而在时间上，人已经更向前了，在空间上，地球已经转动，银河也已变化了原本的位置。</p>

想要真正变回原来，人类还需要在时间和更高的维度上同时再度发生旋转。</p>

而这个旋转想要在三维世界中还原自身，对于几乎所有物质，次数都不可能是偶数，更不可能是二的倍数。</p>

从镜面中再度出来的钢铁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作为重子的秉性，变成了某种宏观性质更接近于常温超流体的液态光，弱相互作用几乎在宏观层面上完全地展现出来，使得长距离的物质也可以以其力量彼此联系。新生的种类围绕在墙壁的表面，像是水一样开始流动。在它开始降级，开始服从现实的真理重新变回宇宙中稳定的物质以前，不定型已经一跃而出，轻悄悄得像是滑过去那样。</p>

而在它把那部分身体蜷缩起来的时候，看不见的碎片本身同样蜷缩了起来，就像是一张锐利的纸张被蜷成了纸团，镜面边界完成了自我闭合，失去了对外部的干涉能力。</p>

丹枫白凤的表面，她为自己建造了一层又一层的壳。每层的壳都有数不尽的房间，也有秘密的正常人发现不了的房间。但总而言之，仍然遵循了太空建筑规划的原理。</p>

李明都所处的这个“白凤监狱”处在内壳最外，在靠近中壳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