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谢九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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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京城中的其他人已经陷入沉眠。首先要想办法唤醒他们。”</p>

郭衍看了一眼天空。七星龙渊长剑正与太极大阵博弈, 光华连闪, 一时势均力敌。</p>

他肃声对两人说：“我修炼有一门法术，名为‘八方风雨歌’，可突破大阵, 将声音传递四方。本是年轻时无聊所修的乐修功法, 现在看来也能适用。”</p>

“听着很合适。”谢蕴昭点点头，“但郭真人，你的全身灵力封印在榕树里，实则也是用于封印蝴蝶玉简了, 对不对？你若要用法术, 是否会被大阵针对？”</p>

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小院，就是谢蕴昭最初找到郭衍的地方。当时她就觉得那棵榕树生机格外蓬勃, 而郭衍也承认说他有草木妖族血统, 才能将修为分离，以躲过大阵追杀。</p>

郭衍笑笑, 眼角皱纹堆积：“多亏卫师侄援手, 我也能腾出手。否则我一个长辈，始终躲在小辈身后，心中也实在惭愧不已。”</p>

事不宜迟，谢蕴昭当即应下。</p>

卫枕流在一旁沉默着。他直觉不愿师妹和这块蝴蝶玉简扯上关系；天灵根修士的灵觉预警几乎就是未来的征兆。</p>

但看见谢蕴昭的神情, 他就知道自己不能阻拦。</p>

有时候，人人都会有那么一些明知不适当，却必定要去做的事。这时候，人们身边的人只需要坚定地支持他们就好。</p>

谢蕴昭将达达放置在阿拉斯减的背上。</p>

郭衍伸出手。</p>

一道湛蓝光芒在他空空如也的掌中亮起。</p>

那是一道闪电形状的光芒。</p>

裹挟着海水气息的风——凭空生出。</p>

郭真人灰白的胡须和头发被风吹得上下飞舞。</p>

他捉住闪电, 手臂肌肉暴起，再用力朝上一扔——</p>

闪电直入云霄，扎入玄色太极图，骤然腾起灰色云雾！</p>

“八方风雨——起溟沧！”</p>

湛蓝闪电正好与太极图中盘旋的紫雷相遇，登时激起一阵激烈的电光。在一阵紧密的响声过后，一团淡蓝色的光点忽然向四周爆裂开去！</p>

嗡——嗡嗡——</p>

像有人拿着琵琶，在平京城上空胡乱拨响。</p>

声音震彻九霄，又带着清醒锐意，将无数沉眠中的居民唤醒。</p>

——怎么回事？！</p>

外面有人相互询问。</p>

又有一道淡蓝灵光从上空投下，正正好笼罩在谢蕴昭身上。</p>

郭衍道：“谢师侄！”</p>

谢蕴昭抬头看着天空云雷滚滚，忽然再生一计。她抓住蝴蝶玉简，输入灵力、开启内容，再将玉简与淡蓝灵光相连。</p>

朱砂红的文字自蝴蝶玉简中投映而出，又被淡蓝灵光放大百倍，直接出现在了平京上空！</p>

刹那之间，平京城里所有懵懂走上街头、四处张望察看状况的人，都看见了天空中的血色文字。</p>

就连寂静的京郊，沉睡的百姓也惺忪醒来，伸了个懒腰，惊骇地发现窗外天空浮现红色光芒。</p>

人人都在抬头看。</p>

天空中的朱砂红光殷红，有黑色太极图作背景，那一个个文字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如鲜血写就。</p>

最上方是一行泣血大字：</p>

——平京世家与白莲会书</p>

接着便是：</p>

近百年中关于仙道试验，成果有二。一为恶念二重身，二为灵根移植方法。</p>

此二法都须以有灵根为土壤，望白莲会继续搜罗各地有灵根者，送往平京……</p>

有人茫然。</p>

有人疑惑。</p>

有人惊骇。</p>

有人……</p>

“谢公！这可如何是好！”</p>

“谢公！”</p>

名声是世家立足的根基。</p>

蝴蝶玉简就算暴露，他们也可以不认。但他们预想中的“暴露”绝非这类场面，顶多是有人在街头宣扬……</p>

谁知道却是这般的阵仗！</p>

这样一来，便是虚假妄言也能风传成真，何况是一桩桩真切的罪愆！</p>

方才还淡然一片的世家众人，倏然炸锅了。</p>

谢彰也是面色一变，惊怒交集。</p>

“九郎！”他嘶声道，“拦住他们！”</p>

月下凌空的黑衣青年，稍稍侧了侧头。即便是谢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p>

谢九说：“他们用的并非攻击类法术，我无法阻拦。”</p>

“你……”</p>

“无量寿佛！”</p>

此时，地上盘坐的沈佛心却站立起来。他抬起头，目光与半空中的谢九对视一瞬。</p>

“院中龙女与我有缘，当入我门。”沈佛心转动佛珠，声音淡淡，“我须助她一臂之力。”</p>

——“佛心！”</p>

言罢，他不顾沈氏父子的呵斥，顾自抬起右掌、朝前一击。</p>

朵朵金莲在空中盛放，转眼竟搭起一座莲花高台。</p>

“谢施主！”沈佛心提高声音，“请上莲华台，为众生讲法！”</p>

片刻过后，一名长发飘动的女修——赫然踏上高台！</p>

莲华台载着她，转眼升于高空。谢蕴昭从上方俯视整座城市，只见被白光笼罩的建筑绵延无尽，街上的人也像无穷无尽。</p>

而在这片城市之下，还埋了谁的尸骨？</p>

她举起蝴蝶玉简。</p>

“平京世家为一己之私勾结白莲会，戕害无辜民众，百年中害人无数，这就是证据！”</p>

“身在高位不谋其职，反而为祸苍生，人尽可杀！”</p>

“我手中的便是证据！”</p>

“残害百姓的世家子，全都一一记录在玉简之中！”</p>

一瞬极静。</p>

满城哗然。</p>

天空中血色灵光变幻，已是开始投映百年中世家的种种恶行：</p>

譬如某年某月某日，白莲会奉上灵根者数十人，皆被棒杀、挖出灵根……</p>

整座平京城忽然沸腾起来。</p>

谢彰气得心口绞痛，再喝道：“九郎！”</p>

谢九微微颔首，提起徒妄剑……</p>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p>

雪白剑光挣脱锁链束缚，正正击打在黑白变幻的长剑身上。</p>

谢九动作一顿，平静无波的眼眸对上那人温润含笑的面容。</p>

“又是你。”他说，“总是你。”</p>

卫枕流微笑道：“我却不记得曾与你会面。但你伤了师妹一次，便休想在我面前伤她第二次。至于第一次的账……”</p>

青年明净如玉的额头隐有血色花纹闪现。</p>

他含着微笑，满眼煞气：“便算是我们之间不死不休的血仇。”</p>

谢九静静地看着他。</p>

忽然，他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嘲讽的笑。</p>

“愚蠢。”</p>

话音未散。</p>

平京城忽然再次震颤起来。</p>

这时，谢蕴昭刚刚念到：“……定安五年，沈家杀平京卫氏世仆卫明理，以其灵根移植于沈氏嫡子沈越身上……”</p>

于是怔住。</p>

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震荡。</p>

像是有谁拿一把巨剑，在外面重重劈砍平京大阵，于是让整个城市都颤抖起来。</p>

轰、轰——</p>

喀啦啦啦啦啦——</p>

天空碎了。</p>

与方才卫枕流到来之时不同，这一次……是整个太极图案都消失了。</p>

从天上的纯黑到地面的雪白，连同两道连接天地的黑白光柱，全都像褪去的海潮，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p>

只有谢九还飘然在半空，手执徒妄剑，脚下一轮旋转的黑白太极图案。</p>

卫枕流心中一紧，顾不上他，只说：“师妹！”</p>

谢蕴昭却有些茫然地瞪大眼，呆呆地看着天空。</p>

天空中有什么？</p>

一轮明月，满目繁星。</p>

还有什么？</p>

还有众多衣袂飘飘的世外仙人立在上方，驾雾腾云、衣袖当风，再踏一道艳艳剑光。</p>

为首之人散着长长黑发、披着华丽鹤氅，赤足踏在仙鹤背上，正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谢蕴昭。</p>

“哎呀，阿昭，多日不见了。”</p>

北斗掌门笑眯眯地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呢？知道师叔要来，特意搭个台子欢迎我么？真是好孩子。”</p>

他背后却有人没好气道：“王掌门莫要开玩笑。这平京大阵杀气腾腾，怎么看可都不是欢迎我们的样子。瞧你家小辈浑身狼狈，必定是被欺负了。”</p>

危局之中忽见师门来人，本该是大好事。可不知怎么地，谢蕴昭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p>

“掌门师叔……”她问，“你们怎么现在就来了？你们是收到了我的飞书传信，才来救援的么？”</p>

“飞书传信？”掌门歪头想了会儿，“我什么都没收到。不过我之前在群仙会那头，兴许门里有，我漏下了。”</p>

“那……”</p>

“当然是为了洛园花会。”</p>

“可洛园花会不是在下个月月初？”</p>

掌门懒懒道：“惯例是要提前一些过来的。”</p>

他旁边不知道哪个门派的长老，狠狠瞪了他一眼，对谢蕴昭说：“小友，别听你们王掌门扯七扯八！你必定是遇到事情了，是不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做什么？”</p>

“——好叫诸位道友知晓！”</p>

郭衍一步踏出，对掌门一稽首，慷慨激昂：“这平京世家竟然和白莲会勾结，滥杀有灵根的凡人，用邪门歪道吞噬凡人灵魂，以占有他人灵根！为了防止恶行暴露，他们还布下平京大阵，不仅诛杀我北斗仙宗在平京的众位弟子、遮掩消息，更是要待七月初洛园花会召开，好将我仙门中人一网打尽！”</p>

“什么？！”</p>

“竟有此事？！”</p>

这回炸锅的成了众位修士。</p>

郭衍又道：“好在还有这位谢蕴昭谢师侄。是她冒着危险，蛰伏京中，以一己之力取得重要罪证蝴蝶玉简，现下正是在揭露世家罪行！”</p>

“哦？这么说来，谢小友此举真乃是功德无量。”有前辈修士肃然道，“既然如此，还请小友读完玉简，好让一切得以沉冤昭雪。”</p>

他轻轻一伸手，再一翻手掌。轻描淡写间，下方列阵的玄甲阵便土崩瓦解；众玄甲纷纷跪倒在地。领头的王玄将军则吐出一口血。</p>

王玄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天阳剑，悄悄瞥一眼半空中的谢九，便沉默地低垂头颅。</p>

谢蕴昭看着天上的师门、同道，再低下头，看下方纵横笔直的街道。</p>

天上是修士，地上是凡人，而离她最近的地面上……是一个个如临大敌的世家中人。</p>

莲华台上金莲绽放光明，清净慈悲，光明正大。</p>

[本系统温馨提示受托人……]</p>

她一咬牙，继续念出蝴蝶玉简中的内容。</p>

“定安六年……”</p>

……</p>

地面上。</p>

谢彰僵硬地站立在原地。</p>

沈静思踉跄一下，喃喃道：“修仙者竟然来得这么早？我们发出的请帖让他们最早六月十五过来，他们怎么现在就来了？今天不是才六月七日么？”</p>

众人相对无言，心中对谢家生出怨愤：谢彰此前那般信誓旦旦，居然连修士降临的时间都判断错了！</p>

沈老太爷还算镇定，冷笑片刻，说：“大势已去，准备断尾求生吧！那玉简的事迹都有谁参与？将谁推出去领罪，你们可打算好了？”</p>

到底他德高望重，一发话，众人便回过神，开始着手布置。</p>

现在局面虽然难堪，可也不是无法收拾。但这一回，大家必定要忍痛割舍不少家族人才，再舍去不少灵石赔偿给仙门，才能换得相安无事了。</p>

不由地，一道道控诉的目光就刺向了谢彰。</p>

沈老太爷抓住时机，又不阴不阳地说：“佑之啊，这一回我们每家都须舍去心头肉……可在你这领头的谢家，是不是更该担起责任？”</p>

谢彰微微一震，已是明白，心头却是万般不舍。</p>

然而，其他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纷纷劝告起来。</p>

谢彰沉默听着，脸上掠过狠色。他盯向沈老太爷，沉声道：“沈佛心临阵叛变，更是难当大责！若让我舍去九郎，往后平京大阵谁来主持？”</p>

沈老太爷神在在说：“我家阿越就不错。”</p>

“一个修道不过一年的小儿！”</p>

“焉知不是又一个十年神游？”</p>

“……我做不到。”</p>

这道忽然插/进来的声音年轻、有些稚嫩，满是失魂落魄和震惊惊恐。</p>

沈老太爷一怔，连忙回头：“阿越？！”</p>

只见下京区的废墟中，竟是站着许多年轻人，而中间那面色苍白、神情几近崩溃的——不是沈老太爷寄予厚望的沈越又是谁？</p>

“我的灵根竟然……你们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杀了无辜的人，还让我吞噬了他的灵魂……”</p>

他跪倒在地，重重锤击地面：“我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安宁——啊！！！”</p>

和他差不多表现的还有其他一些年轻人。</p>

这竟然都是苍梧学院的学子，还有一些是领命入伍的士兵。他们都自以为得天厚爱，天生灵根，谁知道现在听高台宣读，才知道自己的“天赋”根本是罪恶的果实？</p>

能够移植灵根的人都心性纯良。因而家族里从来瞒着他们，否则坏了心性，就是勉强移植也难有成就。</p>

沈老太爷额头冒汗，试图安抚：“阿越，阿越！振作起来！这是为了家族兴旺，是为了天下长久的安宁……”</p>

“狗屁安宁！”</p>

有人恶狠狠道。</p>

“……六郎！”这次震惊的是卫廷尉。他指着儿子：“我分明让你在家禁足，你怎么……”</p>

卫六郎昂首站在夜色中。他衣摆有泥土，脸上还有点青紫，像是几天前挨了揍，又被关禁闭不让洗澡，所以搞得浑身汗臭。</p>

但他仍旧昂着头，愤怒地盯着父亲：“七年前，是你将阿兄拿去做了交换！我回来质问你，你却反而让我闭嘴。父亲，你作为这平京世家的鹰犬，良心可还能安稳吗！”</p>

“你……！”</p>

“你们都是些根子上腐朽了、烂透了、无可救药之人！”卫六郎痛斥道，“我等绝不会与你们为伍！如果世家昌盛的代价就是不停残害无辜，那就不要世家更好！”</p>

“黄口小儿，知道什么！”</p>

现场一片混乱。</p>

谢彰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太阳穴突突跳着疼。</p>

“——好了！”</p>

他忽然大喝一声：“吵吵嚷嚷，有何助益！十一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