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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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佛心被囚禁在地底这件事……</p>

对生活在平京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 他们暂时还来不及关心。</p>

此时笼罩在平京上空的阴云, 在于杀害王留的凶手迟迟没有找到。</p>

上京区的屋宅中，大人物们辗转反侧、食不甘味：谁家没有几件腌臜事？今日死的是王留，明日死的又是谁？</p>

无数双眼睛集中在带头搜查的王玄身上。</p>

而王玄带着人将平京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仍一无所获。</p>

这不免令大人物们更感疑虑。自古聪明人想得就多, 想得越多，疑惑就越多。他们不免就会反复考虑：为什么王玄找不到凶手呢？</p>

如果真是如他所言，凶手远遁城外，那他为什么还坚持在城里搜查？</p>

而且, 不是说平京大阵十分厉害, 怎么能让外来修士来去自如？</p>

如果来去自如，是不是说明要么有内鬼, 要么大阵根本就没有谢九说的那么厉害？</p>

疑虑就像旋涡, 产生出无形的激荡。</p>

与外人所想当然的不一样：谢九并未让所有人无条件信服。</p>

事实上，“无条件信服”本身就是一个虚假的描述；历史上从未有人能做到这一点。</p>

任何信服都有条件。世家们相信谢家、相信谢九, 是因为他们展示出了足够的能力, 可以抗衡修士，甚至能让世家的子弟随意修仙。</p>

就像谢家家主说的那样——他们相信谢九能带给世家更多的利益。</p>

但最近几年，这份信任已经有了动摇。</p>

契机就在于平京大阵的修复和运营。</p>

平京大阵很厉害，而越厉害的大阵所需要耗费的灵石就越多。</p>

世家库房中积攒多年的灵石, 一年前被谢九一声令下拿了十万出去，以供大阵运转。至今，十万灵石已经烧了大半。要不是因为谢家还带来了足够丰厚的回报，诸位老成谋国的大人物早就不干了。</p>

即便如此, 大阵也跟个无底洞一样，仍在贪婪地盯着上京区的荷包。</p>

有阴谋论者甚至怀疑，王留身死这件事会不会是谢九自编自导，目的在于掠夺王六老爷的家底？</p>

带着这样的疑虑，再来看王留死亡这件事，人们难免生出更多遐想：</p>

众所周知，王玄是外室所生，向来与王留不和。听闻王六夫人哭坏了眼睛，成天痛斥王玄不够尽心。</p>

而王玄又是谢九的人。传闻谢九拒绝占卜凶手的身份，连谢家家主出面都不能让他动摇。</p>

这自编自导的嫌疑——果然更严重了。</p>

世家们对谢九积蓄的不满，悄无声息地释放着。</p>

上东京里，皇城边上的沈家后院，大人物之一的沈老太爷手捧香茗，悠哉出神，半晌问一声：“佛心回来了吗？”</p>

旁人回：“未曾接到小国师的消息。”</p>

当今皇后出自沈氏，正是沈佛心的亲姊。皇后温柔善良，虽未有多少相处时日，却很挂念、心疼远在西北修行的弟弟，因而说动皇帝，封沈佛心为“国师”。又因沈佛心的爷爷、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位老太爷也有“国师”称号，更能时刻得见天颜，众人便称沈佛心为“小国师”，多少带了几分奉承的意味。</p>

沈老太爷精通佛法、易理，又与龙象寺高僧交好，是以他虽然只是凡人，却能一辈子坐稳国师的位子。</p>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那孩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p>

沈老太爷皱了皱老寿星般的白色长眉，有些不满，又自己慢悠悠地捋着自己的胡子，将些许不满平息下来。</p>

又问：“王玄那头，找到那什么贼人了吗？”</p>

旁人道：“尚未听说。”</p>

沈老太爷呵呵几声：“平京大阵么……说得厉害。真到了关键的时候，就出问题了。所以我才说，年轻人血气旺盛、敢想敢干是好事，可若太一意孤行，做事就要出纰漏。瞧，谢家的小九不就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了？”</p>

“嘿，也不知道他们丢失的蝴蝶玉简找回来了，还是没找回来？”</p>

部曲唯唯应是，又觑着这位沈家真正掌权者的神色，大着胆子问：“老太爷，可……听说那蝴蝶玉简上，不止记载了谢家的事，连旁的世家也……”</p>

“怕什么？”沈老太爷优哉游哉地说，“且不说谢家首当其冲，就说那玉简真落到旁人手中了……又能如何？”</p>

部曲一怔：“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了，那……”</p>

那世家积累的名声怎么办？没了名声，拿什么去约束人心，又怎么和皇帝交待？</p>

“你们啊，就是太年轻了。”沈老太爷面色红润，带着居高临下的自满和些许得色，“便是被旁人得到了、广而告之，只消不认，再将早已备好的替罪羊推出去……谁还能真的审判我们？世家千年，千年世家，这点风浪都经不得，叫什么千年什么世家？”</p>

“谁能审判我们？陛下？陛下要倚仗世家治世，何况当今性子柔软，不会计较。”</p>

“还是修士？他们自己也不见得干净。何况他们讲究远离凡俗，看着举手投足便能毁天灭地，实则受天地众生制约，不敢贸然出手，生怕污染了那颗珍贵的道心。”</p>

“或者……是我们自己要追究？都没有，因为这平京城中的每一家，都在近百年中上了同一辆战车，在这事上根本撕扯不开！”</p>

“法不责众！任何事，只要参与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天然的道理。你走在路上被人打劫，可以叫官府审理，或者回来叫我给你做主。可若就是官府抢了你呢？若就是我抢了你呢？”</p>

部曲听得有些晕眩，心中又生出极深的敬畏。这是对权势的敬畏，也是对一个凡人敢随意指点云上仙人的气势的敬畏。</p>

他恭恭敬敬地说：“老太爷说笑了，仆这点身家如何能入老太爷的眼？”</p>

“比喻罢了。”沈老太爷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后果的罪行便不叫罪行，你且记住了。”</p>

部曲多多奉承，不小心就多了一句嘴：“……若小国师在京中，想来比那谢九做得更好。”</p>

沈老太爷沉吟片刻，失笑：“这却也不一定。”</p>

部曲一愣，以为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心中忐忑、冷汗直冒。</p>

沈老太爷却顾自说：“谢九看着孤高不训，却总归很听谢家的话，几十年里生生被锻造成了谢家的一面旗帜。而佛心么……”</p>

他摇摇头。</p>

部曲小心说：“小国师确实心怀众生、不理俗务……”</p>

“你误会了。佛心不是那种性子。”沈老太爷微微一笑，“那孩子啊，心气可大着，远胜谢家的小九。当年他不及弱冠，从龙象寺回京，竟然就敢来找我，说——你猜他说什么？”</p>

部曲不敢猜。</p>

老太爷也不在意，顾自说：“他跑来和我说，要整个沈家都为他所用。”</p>

部曲目瞪口呆。</p>

别看沈老太爷现在慈眉善目，实则他也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年轻时他的嫡长子要夺权，最后还不是被流放到偏僻之所，荒凉终老？</p>

沈佛心虽然是老太爷嫡孙，可要论继承权，他可远远排不上号。</p>

整个沈家？这也是敢说的？</p>

部曲暗暗叫苦，怨自己多嘴，听了不该听的消息。</p>

老太爷笑眯眯：“怕什么？那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的戏言。被我拒绝后，佛心就专心在外修行，绝口不再提这事。再强大的修士也终究是一个人，他有能耐度化十万厉鬼，但若想坐在老夫的位置上谋划天下众生……他还嫩着呢。”</p>

“只不过……谢九那‘平京第一’的名头，说不得是可以叫佛心来摘下的。”</p>

……</p>

当沈家老太爷手捧香茗，于宅院之中指点天下时，上西京的谢家一派风平浪静。</p>

这风平浪静是一种世家气度的彰显，便是此刻有大军兵临城下、叫嚣要砍了谢家家主的头了，谢家人还是会这么平静。</p>

这是千年世家的底蕴。</p>

谢家家主、谢九的生父——谢彰，刚刚指点过小辈的书法，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手，在书房里同三弟说话。</p>

“……沈家还想趁机推举沈佛心，取九郎而代之，却不知道沈佛心已身陷大阵中心。”谢彰微笑道，“说来，以一己之力庇佑平京，于小国师而言也可算是功德一件，不辱没沈氏门楣。”</p>

谢三爷却有些心不在焉。</p>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阿兄，还是叫妙然回来吧。那孩子素来崇敬九郎，叫她去监视九郎，难免受九郎冷眼，她必会十分难受……”</p>

谢彰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冷淡下去。</p>

“三弟，莫要叫他那个名字！谢家嫡系郎君，为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癖好，竟然宁愿冒充庶女的名头，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谢彰满面冷然，“要不是看在他听话的份上，我早就……”</p>

“阿兄！”谢三爷有些惶然，“我们不是说好，就让妙……就由十一郎去？他的天赋非比寻常，如果不是他，我们如何能制住沈佛心？就为了维持禁制，他现在身体比平时更弱，正该好好休养……”</p>

“三弟。”</p>

谢彰一双狭长的凤眼中，凝出不悦的冷意。</p>

“十一郎同你早夭的嫡女长相相似，你便将他当自己亲女儿看待。但他终究不是你的女儿，身上还留着异类的血脉。”</p>

他淡淡道：“再怎么看重他，你也莫要忘记，再听话的狗……也要不时敲打，才能栓得更牢。”</p>

*</p>

什么狗啊猫啊，世家权力斗争、厚黑平衡之类……谢蕴昭都一概不知。</p>

她也不知道沈佛心究竟有没有心气。</p>

她现在只知道，隔壁新增的邻居十分阴阳怪气。</p>

“我叫王和，是王离的堂弟。”</p>

谢蕴昭再一次翻到墙头时，看见手边插着几片碎陶瓷片。如果她是个普通人，说不得会被碎片划伤手掌。</p>

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王离的小院中。</p>

对方盯了一眼她的手掌处，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并说出了以上那一句自我介绍。</p>

谢蕴昭坐上墙头，将陶瓷碎片一一拔出来，放在掌中端详片刻。裂口很新，显然才碎不久。</p>

她拿起一片碎片朝青年扬了扬：“你放的？”</p>

“那是什么？我不曾见过。”</p>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有一丝微妙的、恶劣的笑意。</p>

自称“王和”的青年阴郁瘦弱。他的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脸则比纸更苍白，五官也极纤弱，但那一双眼瞳的范围却比常人更大一些，黑黝黝地盯着谁瞧时，很有些渗人。</p>

“你就是许云留？我听人说起过你。”</p>

他朝围墙的方向走了几步：“苍梧书院的人说，你与阿兄关系很好。”</p>

谢蕴昭上上下下地抛着碎片。</p>

在王和即将迈开下一步时，陶瓷碎片被她挟在两指之间。再微一用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