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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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不知道什么时间了，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暴雨如注，直坠山林。</p>

漫山遍野都是飞机的残骸，以及死去或者将死未死的人，破碎的废墟中，有些还在痛苦挣扎，有些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黑烟和灰烬，缠绵成黑色的雾霾，让本就晦暗的地方，变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p>

汽油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在雨水不知疲倦的冲刷下，依旧迟迟不散。仿佛死神派来的使者，前来接应终要离开人间的灵魂。</p>

从万米高空，像树上掉下一颗苹果一样，坠落到这片荒山野地，任何人都能判断出，飞机上的人生还的概率有多大。</p>

锥心刺骨的疼痛把昏迷中的孩子强硬叫醒，他睁开眼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难闻的气味，大雨倾盆的夏夜，温度已经降到了个位数，他穿着单薄的半袖衫，却没感到有多冷。疼痛、未知、恐惧交织成网，将他困在其中，这样的环境完全超出了一个七岁孩子的承受范围，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声地哭起来。</p>

但是四肢一动，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身上。</p>

昏迷前的记忆遽然回笼，他想起在机舱里感觉到失重的那一刻，听到了父亲的喊声，母亲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之后再没松开。接着他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头疼得像要裂开，父亲喊着他和哥哥的名字，让他们捂住彼此的耳朵，他忍着剧痛伸手，双手放在了哥哥的耳侧，然后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内脏在里面翻江倒海，再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p>

——他依然躺在妈妈的怀里。</p>

意识到这一点，小孩赶紧伸手摸了摸身下的人，但妈妈的手没有了熟悉的温热，变得冰冰冷冷的。</p>

他跪在地上，摇晃着妈妈的身体，哭着唤道：“妈妈……妈妈你醒醒……”</p>

一开口说话，左边耳朵就被震得疼痛不已，他本能地抬手捂住，疼得在潮湿的地上蜷缩起来。</p>

雨水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风一吹过来，冷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脸脏兮兮的，身上也脏兮兮的，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在夜晚，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山林里，像一只脆弱的小野兽。</p>

“咳咳……”</p>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小孩子的哭声骤然停止，他辨认得出，这是哥哥的声音。</p>

“哥哥……”他呜咽着手脚并用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哥哥你在哪……”</p>

那声音还是一直在咳嗽，没有回应他的话。</p>

“哥哥……”小孩的手被哥哥握住，虽然哥哥的手也很凉，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力量。</p>

他哭着笑起来：“哥哥是你吧，哥哥你没事吧……”</p>

“我……”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嘶哑不堪，“我没事……”</p>

“呜呜呜……”小孩子依然止不住哭泣，恨不得扑到哥哥身上抱住他，以索取一点安全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坐飞机一点也不好玩……”</p>

“我知道……我知道，羡己你听我说，”哥哥的两只手都抓住了他，“你听我说。”</p>

“嗯，”小孩带着哭腔应道，“我在听哥哥，你说吧。”</p>

他听到哥哥的呼吸在发抖，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双手也在发抖。等了片刻，哥哥才开了口：“爸爸死了，羡己，妈妈也死了……”</p>

小孩子哆嗦了一下，他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从哥哥的语气中，也能推断出这不是一件好事。</p>

他张了张嘴，小声问：“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么？”</p>

“……嗯。”</p>

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哥哥眼里的泪光。</p>

小男孩嘴一撇，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要……哥哥我不要爸爸妈妈死……我不要，我要他们回来……”</p>

“他们回不来了。”哥哥这样说。</p>

他以前老是喜欢抱怨自己的哥哥，因为他班上有一个同学也有哥哥，那个同学的哥哥就特别好，会哄着他，陪他玩，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可是自己的哥哥连哄哄他都不愿意，还总是拆他的台。</p>

甚至到了现在这一刻，还是坚持要把最残酷的现实灌输进他的脑海里。</p>

小孩想把手抽回来擦擦糊住眼睛的泪，但是哥哥握得很紧，他力气不够。</p>

“羡己，”哥哥说，“但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p>

活下去。</p>

活下去。</p>

这三个字像烙印一般刻进了宋羡己的脑子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无数次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一了百了，那年雨夜里黑暗中哥哥说的话，具象为一根绳子，捆缚住他的手脚，让他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p>

再后来他睡了很长时间，做了好几场梦，梦里反反复复上演着飞机坠落前后的场景。他梦见爸爸妈妈抱住他和哥哥，梦见那要把世界都撕裂的轰鸣声，梦见睁开眼时无边无垠的黑夜，梦见哥哥抓着他的手。他一次又一次被迫回味那连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苦痛，被梦魇住，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p>

终于从梦境中逃脱是三天后，宋羡己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身处陌生的环境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什么都是白色的。但白色的窗帘遮不住太阳，阳光穿过窗户和那层布料照进房间，许久未见光的眼睛受不了，他抬起手遮了一下，又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都被处理好，缠上了纱布。</p>

他忍着痛坐起身，打量着整个房间，才发觉这里有些像是医院的病房，他原本躺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张床上，左手边的两张床都没有人，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点褶皱都没有。</p>

宋羡己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身上套着宽大的病号服，虽然衣袖和裤腿都挽了起来，但穿在他身上依旧像个布袋一样。</p>

他走到门边，门把手和他的鼻子一样高，他试着拧了一下，门开了。</p>

他透过门缝看外面，看到走廊上站着两个大人，其中一个穿着警服。</p>

他没有出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他们讲话。</p>

“谁也没想到只有两个小孩活下来了……”</p>

“到现在还没找到事故原因……”</p>

“他们也许知道……只是涉及到航空公司的名誉……”</p>

宋羡己听了一会儿，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又换成另一只耳朵，却发现什么也听不见了。</p>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再换到右边，又能听见了。反复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的左耳听不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