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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夜游神当即拍板,笑道:“你俩有那无事牌,去酆都罗山屁事没有,我随时可以动身,看你们时间了。”
……
返回游方客栈,众人都已经歇息,唯独溪盉小丫头趴在一楼桌子前,硬撑着不睡觉。
“你先上去吧。”
漓潇点了点头,也回去了房间。
见师娘走了,溪盉吸了吸鼻子,轻声
道:“干娘给你的信你记得看啊。”
刘清点了点头。
小姑娘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没开口。点了点头,自个儿也回了房间。
本来有一大堆话要跟师傅说,可是溪盉看得出来,师傅也不高兴。
想了想,还是取出来了那封信,匆匆看过,手中当即生出一团火苗,将那信封燃烧殆尽。
刚刚拿起酒葫芦,还没灌进嘴里,便有个黑衣年轻人迈步走进来。
刘清转头看去,轻声道:“明儿个开始,客栈才迎客。”
黑衣年轻人笑了笑,“翩月山罗仉特来领教。”
刘清灌了一口酒,淡然道:“胜神洲年轻一代排名第二?狗鼻子吧?跻身分神再来寻我,不然我怕一拳打死你。”
罗仉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都说六境武夫可以压着七境炼气士打,他罗仉偏偏不信,得看人,而不是看境界。
刘清并没有打算起身,只是坐在原地,小口喝着酒。
信中说的,就权当不知道了。还能如何?与龙丘桃溪说声对不起?
刘清觉得没必要。
有些事其实人是可以忘记的,当然是自个儿觉得不重要的。
就如同孩童时跟余衫偷着吸那老旱烟,一旦给人发现,屁股保准儿开花。那时会在院墙上拆下一块砖头,敲掉一半,那油纸包包好烟丝烟杆儿藏进去。
现在其实很难想起来当年是在那一面墙。
被晾在一旁的罗仉笑了笑,走去隔壁桌子落座,啧啧道:“蒲黄山这千枚泉儿,有些钱不邸货啊!”
刘清还是没搭理他,那罗仉却言语讥讽,硬要激的刘清与他打一场才行。
“早就听说了,这清漓山主有个好看媳妇儿,有一柄好剑,更有几座山头儿将他捧在手中。怎么今个儿一看,也不怎么小白脸儿?若不然我去试试?”
二楼一处门户被一把推开,柴黄走出来,沉声道:“我去揍他?”
状元郎也走了出来,并未开口。
刘清终于转过头,冷声问道:“怎么就偏要与我打一架?”
罗仉神色自若,淡然道:“先前动静太吓人,想领教领教。”
刘清哦了一声,回头端起酒葫芦,背后罗仉忙往后退。
游方客栈抛锚光阴长河,停顿不前。除了刘清之外,也只有漓潇与苏濡不受影响了。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想落三百六十剑,却收不住三万六千思。”
只可惜这万缕思绪,龙丘桃溪只占其中一二。
数道剑气如若游丝,结网落下,如同棋盘。罗仉所在的那方圆一丈,除了罗仉的立身之地,整个被剑气篦过去一遍。
灌了一口酒,放下酒葫芦时,周遭一切恢复如常。
那罗仉心神震颤,冷不丁的,差点儿就着道落。光是这一手,自个儿就要受伤不浅。
眼前这人可是武夫,方才施展的却是剑术。
罗仉苦笑道:“待我破境,再来寻你。”
刘清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抱歉,今个儿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你打一场。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你没踏入炼虚三境。”
四座山,十二楼。站在炼神三境那座山的最山巅,瞧见的只是炼虚三境的山脚而已。
罗仉抱拳道:“打算去一趟天下渡,回来后找你切磋。”
这人走后,柴黄便回了房间。而杜亭声,缓缓走下楼梯,到刘清身后,轻声喊道:
“师兄,没事吧?”
刘清笑了笑,“能不能喝酒?”
杜亭声便走去一旁坐下,刘清已经递出来一壶酒,是自家的槐冬酒。
拿起酒灌了一口,呛的杜亭声咳嗽的不行。
某人笑着说道:“再喝一口,润润嗓子就没事了。”
杜亭声将信将疑,端起酒壶就又喝了一口,结果咳的更厉害了。
惹得刘清哈哈大笑。
这位过年才十七的状元郎,其实老成的紧。在书院时,能聊的来的,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先生们。
苏濡少有的骂他几句,也无非是说,十六岁的人,一天天捯饬的跟八十六似的。
杜亭声喝了半壶水才缓和一些,苦笑着说道:“小时候家里穷,一日三餐就是拦路虎,我爹喝酒都是去捡人家丢掉的酒糟,少放些水,在锅里煮一煮,然后舀出来些,灌几口,就当是喝酒了。”
当师兄的小口喝着酒,听师弟说话。
没喝过酒的,一杯倒也不稀奇,杜亭声这算是好样的的了。
谁知这家伙自个儿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这次没咳。
“我记得很清楚,家里虽然穷,可爹娘都是热心肠,左邻右舍,同村的人家,但凡有什么婚丧嫁娶,他们都要去帮忙。我爹是个泥瓦匠,手艺极好的那种,可惜身子不好,干活儿一天比一天慢,后来就不太有活儿了,就在家里拉泥胚去卖。五十块才卖两文,我爹哪怕忙活一天,也才拉的出来一百块儿。还不能是坏天气,一旦下雨,就白忙活了。后来好不容易搭起一个草棚子,做了个晾晒泥胚的架子,可……”
已经有些喝醉了,刘清伸手要去取酒壶,却被杜亭声抢先拿起。
刘清沉声道:“亭声,不能喝就别喝,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喜欢,是因为酒入愁肠,又添愁又消愁,如此往复。”
杜亭声好似没听进去,狂灌了一口酒,眼睛通红。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越国出兵安南,官兵来筹集粮草。可我家实在是没有余粮,一村子几乎都被搜刮干净了。我家没拿出粮食,我爹就被安上了个叛国罪名。”
又灌了一大口酒,杜亭声泪如雨下。
“那天,我娘出门极早,回来很晚,我都已经饿的不行了。好不容易等娘回来,她……一只手拎着拳头大小的布袋子,里头是小米。另一只手抱着个沾着血的布袋子,抱在怀里。”
杜亭声抬起胳膊,狠狠抵在眼前,哽咽道:“那沾血的包袱,里头装的是我爹的头颅。”
刘清静默无言,又取出一壶酒递了过去。
既然喝了,那就多喝点儿,醉了好睡觉。
“师兄,若不是遇到先生,我要不就是死了,要不然最次也是个嗜血魔头。出了考场那会儿,见先生与师兄都在等我,我差点儿就没忍住哭了。”
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百宝囊,将一方大印倒出来,摔在桌子上。
杜亭声大声道:“狗屁朝天府首座,我宁愿回书院当个教书先生,或是去师兄山头儿,做个账房先生也行。”
刘
清拾起那方印章,轻声道:“亭声,你的遭遇确实凄惨,因为这个,你极其讨厌朝廷,无论哪国。难道你觉得,先生就不知道你不愿意考什么状元?”
杜亭声微微一怔,刘清接着说道:“举个例子,师兄学问一般,可好歹有些修为在身。若我只是个灵台修士,碰到个作恶的金丹修士,是不是即便豁出命去,也惩戒不了他?”
顿了顿,刘清沉声道:“人世间就只有一个杜亭声吗?”
杜亭声再次发怔。
刘清将那印章重新装进荷包,递给杜亭声,轻声道:“人世间不止一个杜亭声,没饭吃的大有人在。先生不惜带着你徒步几十万里,让你看人间百态,又让你考个功名,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心中那小小遗憾。先生是想告诉你,一个站在高处的杜亭声,能瞧见无数个旁的杜亭声。一个三品朝天府首座,能救的吃不饱的孩子,极多。到时候人世间被杜亭声救活的孩子,会有多少个称为那个快饿死时碰到先生的杜亭声?当那些杜亭声都站在高处,是不是随意伸手,又能救下极多个杜亭声?到时,那些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长成一颗颗参天大树,给从前的自己遮风挡雨?到时,那些个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化作一颗颗天上星辰,虽不如日月光明,却也是能指引极多人,汇聚成星海,作作有芒?”
杜亭声不再发愣,颤抖着手臂,将那官印收入袖中。
然后站起来,退后三步,对着师兄深深一揖。
紧接着,咣当一声,这位天底下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或许是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就这么倒在地上。
喝醉了。
刘清嘴角抽搐,心说这什么酒量?连白骆都赶不上。
二楼一间屋子,苏濡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白纸,此刻他刚刚写完三个大字。
“好学生。”
当师弟的不懂什么情爱之事,只得揭开自个儿伤疤,让师兄来不及思绪万千。
当师兄的,不劝人,不教人,只是给迷途中的师弟一粒星星之火,放在极远之处。
有些道理,之乎者也说出来就显得空泛。闲谈似的说出来,却直刺人心。
所谓道理,在苏濡看来,就是行走之中,人间大道,所见所闻。
刘清拣起酒葫芦挂在腰间,收起青白,缓缓走出游方客栈。
抬头看着天幕,月牙半弯。
龙丘桃溪信中所写,不是什么强加致辞,更不是无言的声嘶力竭,也没有半句话是为了让刘清愧疚的。
可信中说了,“龙丘桃溪喜欢刘清,很早就喜欢了,再晚也不会不喜欢。”
最难言之事,其中之一,怕也就是个将她人之心,明月照沟渠吧?
缓步往外走去,一顿酒已经喝到了丑时,可这座古城,也就是灯初上,夜未央。
走过一处小摊儿,卖的是那面皮、羊羹,肉夹馍。
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裹着薄被子,就睡在摊子后方,地上铺了草席而已。
没忍住就开口道:“地上潮,别受凉了。”
摊主叹息道:“死丫头偏不在家里,说爹娘辛苦挣钱,她就要陪着爹娘,睡路边也是高兴的。”
刘清便掏出银子,买了几十个肉夹馍。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经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了,本想绕道,可老远看到一个拿着手绢笑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招揽客人不行,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神色。
又是多管闲事,没忍住走去问道:“人世间就再没旁的的事由儿了吗?”
结果那女子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刘清身上了。
“你们这些个装正经的,未知他人苦,哪儿来的脸皮劝人?世上有几个掉进粪坑里爬出来之后不恶心的?我也恶心自个儿,可有什么办法?满身屎尿屁,就只能干屎尿屁的活儿!这是妓院,谁能与那莲朵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骂骂咧咧大半天,最后给那老鸨扯了回去。老鸨连声说着抱歉,刘清也没搭理,只是接着往前走去。
冷不丁就想到了天下渡南边城池,那个不敢走出宅子的小姑娘。
最终她走出了那座宅子,走出了那条小巷子。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踏出离开的步子,因为前路不明,或许是锦绣前程,或许会是万丈深渊。
结果又碰到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以脑袋给墙松土
,满脸泪花。
年轻人又哭又笑,含糊不清的大喊着:“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好像宛国酒馆碰到的那人,先前传了一封信给宛国的一座百花阁,据回信说,早就找到了那个男子并且告诉了他,狮龙国南边儿渡口,有个姑娘。
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两情相悦,本就极难。
继续往前,到了一座石拱桥前,刘清猛地顿足,站立河边。
冷不丁想起那句,“山步溪桥又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
只不过,不是繁华街市,只是城中大渠,远瞧近观,都是无人。
正想离去,忽然瞧见一位老者手持鱼竿儿,拎着小板凳,翻下河堤,于石拱桥下撑竿儿。
老者哼着一嘴老戏,“耳听得悲声起,心中如捣。”
刘清笑了笑,迈步过桥,不知为何就心情大好。
人间路上闲人少,老来持竿挤春秋?
打油诗,真不错。
只是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那浮生半日闲,果真非得偷来才行。”
有个女子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走出来。
“刘清,你脑子有病吧?”
刘清转头,叹气道:“我这脑子有病的,都能讨到媳妇儿?”
漓潇撇了撇嘴,轻声道:“杜亭声说的我都听见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刘清点了点头,两人就坐在桥头。
“我爹以前说过,他头一次离乡,都十三岁了。在那次离乡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小竹镇西边儿的开元寺。太婆给他袖子里缝进去了一小粒银子,另外有二十文铜钱在小荷包里。他牵着一头毛驴,路上碰到了一队马帮,与当中一个同龄人聊的极好。离乡时,家里人就告诉过我爹,说山里人,出去后可千万别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可一路上与那同龄人有说有笑,他愣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个有着游侠梦,从来就觉得人跟人没什么区别的少年人,就在游方客栈,遭受了人生之中,第一次对心头的重击。
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说起来甚至有些不至于。
只是那位同龄人,换上了一身锦衣而已。
可张木流就是有一种天大的落差感,觉得自己以为的朋友,其实与自己相隔天上地下。
自那以后,张木流独自牵着青色毛驴南下,有一天,他扯开袖子,取出里面的碎银子,买了一身新衣裳,卖了毛驴。在一艘往南行驶的凡俗渡船上,少年人于同行乘客侃侃而谈,好像一身新衣裳在身,他就能把头抬高点儿。他与旁人吹嘘自个儿,说家里有几座矿山,朝廷的兵器都是从自个儿家里买的铁矿所铸。还说家里的棚上,一袋一袋装着的,都是金叶子,没钱了去抓一把就行。
唯独不敢说自个儿出身何地,好像与旁人说出自个儿家乡那处穷乡僻壤,是个极其丢人的事儿。
那时的张木流,是真的不晓得自个儿的言语举动有多么可笑。
直到临近豫章,在那彭泽湖畔,张木流遇见个老者,与其泛舟湖上。
那时有许多读书人游湖,离得不远的一艘船上,有许多读书人,该是以诗会友,大家伙都介绍这自己。
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说自己个儿自西边儿而来,在河水上游的古羌。
结果便有几个读书人故作惊讶,说那是个什么地方?是洪都的一个县?
黝黑青年不卑不亢,沉声一句,“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漓潇轻声道:“那是我爹最羞愧的时候,他说后来他在那船上捡到一桩机缘,一梦三千年,醒过来时,一旁的老者已经奄奄一息。”
那位彭泽老者,当时说了句:“岂可尽如人意?”
张木流双目无神,沉声道:“但求无愧于心。”
自那儿以后,无论去往何地,与人交谈时,那个少年人总会自称为,“小竹山,张木流。”
桥下夜钓老者哈哈一笑,“不错,像个真故事。人嘛!都有个长大过程,自然会被大千世界迷了眼睛。老头子我幼年时自认为早熟,比旁的孩子多读了几本书,蒙学时,先生让我们读那天地玄黄,我只觉得幼稚无比。可老了老了,才觉得,幼稚的是自个儿。”
刘清起来抱拳,笑道:“谢前辈点拨。”
……
天光大亮,刘清与漓
潇终于返回游方客栈,溪盉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递过来,轻声道:“是师傅的先生让我交给师傅的。”
打开一看,刘清满脸笑意。这张纸上,是先生手书三个大字。
“人间客。”
(第一卷完)
夜里还有会要开,明儿个就闲了,会把先前那几章的错别字一起改。
影响阅读,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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