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入浅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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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眼前是谢玿从未露出过的神情。惊喜过望，犹疑不定，漂亮的眼眸里都是将落未落的眼泪。</p>

那方水蓝丝绢在他手中随风而荡。</p>

赵元冲的声音轻柔，带着缱绻的暖意。他叹息般说道，“傻姑娘...”</p>

谢玿的眼泪随着这声轻叹落了满腮，她走了几步，靠近了些，颤声问，“你知道？你怎么...怎么...什么时候？”</p>

赵元冲讲话的神情带了点怜惜，道，“很早。”</p>

“很早。你十三岁生辰那日，东宫杏园霜秀池里...”</p>

闻言，谢玿先是怔愣，后忽然记起往事，刹时间心内五味难以名状。</p>

那年，谢玿恰满十三岁，不但不能像寻常高门贵女那样簪花上香，全部生辰礼也只是府上厨房的一碗牛肉寿面，连点心都要蹭到东宫赵元冲这里才能吃到。</p>

可思及恭诚伯爵府现状与谢怡训丧妻丧女的凄苦，他便觉得那一碗寿面和一盘点心也十分珍重了。</p>

点心的糖霜最后落了满嘴满手，连头发丝都不知何时沾了黏糊糊的一片，他嫌这样邋遢，也怕回府谢怡训看见他跑去别处吃点心更是难过多思，就趁赵元冲午睡溜到杏园温泉边解了衣衫沐浴。</p>

杏园的温泉中，霜秀池是最僻静的一处，中午决计是不会有人过来的。</p>

可赵元冲那时快满十七了，十六岁的太子殿下早就惯于处理政事，可毕竟年少智浅，左手钱粮右手军政，不免偶尔遇上苦恼难决之事，这午睡也就再也睡不踏实了。</p>

偏偏在内室床榻上翻来覆去间，他察觉到了谢玿出门的动静。</p>

一路跟到杏园偏角，停在潺潺流水声后，拂开映目的三月乱花，他恰好看见了少女垂落的乌黑长发，还有...初初发育的青涩胴体，那粉的比杏花还粉，白的比梨花还白...</p>

他捂着嘴在假山后瞠目僵立，直到池中的少女起身擦拭头发，再用一卷长长的裹布将自己腰上腋下紧紧裹缚的平坦规整...</p>

那时他掩住红透的耳朵和面颊，想的却是，那裹布看着就十分粗厚闷热，不如那轻薄贴肤的绢缎做料，入了夏必然不会闷热。</p>

之后他赶在谢玿穿好衣物之前先蹑手蹑脚回了云麾堂，事后谢玿自然毫无察觉，可赵元冲...却再也不能将他当做那个俊俏顽劣的‘堂弟’了。</p>

眼前的赵元冲还是温柔的笑着，谢玿仍含着眼泪，支支吾吾，“你...你居然...你...”</p>

他...不，应该说是她，她原本应该羞恼的无地自容，可如今与面前之事面前之人比起来，那一闪即逝的羞恼显得无足轻重。</p>

原本她的一生都是计划好的...</p>

她一出生，谢怡训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跟她的母亲说，“这个孩子，今后在内在外，都是恭诚伯爵府的世子。”</p>

她那时已经有了长姐谢瑱。母亲身体孱弱，再生第三胎已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恭诚伯爵府的后嗣都是女儿，按照当年情形以及赵怡晟对谢怡训的提防忌惮，不但恭诚伯爵府苟存无望，就连这两个女儿，无父兄仰仗，或外嫁或指婚，也绝无好的归宿。</p>

于是，从此，天下除了父亲与母亲，再无人知道，恭诚伯爵府的世子谢玿，其实是个女儿身。</p>

而她那注定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亲事，自然谢怡训早就替她考虑好了。</p>

左右她是“娶不了”好人家的姑娘的，可天下可怜的女子多的是...</p>

涉江很好...她知道了她的孤苦心酸，愿意与她入府为伴。她如长姐般待她，笑说，若能赎身出得风尘与卿日日赌书饮茶度日，那岂不是涉江求之不得的余生？</p>

当日，她以为此生已定，万分感激之余悲喜交加。</p>

喜，自是喜多年谋划达成，不用多说。等来日若涉江有了意中人，她也会放她离去，届时只需编套发妻病故之说便可应付。</p>

而悲...原本不必悲，可怎奈...世间却有个赵元冲呢...</p>

谨慎冗长的年岁中，她不知何时，竞对赵元冲动了情。</p>

初初察觉此情，她也并不慌张，左右是注定无疾而终的空想，无非是多了些夜夜不能寐的痛苦哀伤罢了。</p>

她原本是这样的设想。现在是兄弟相亲，自己装傻充愣撒痴买乖骗得他一点关怀留作念想便好，今后...君臣也不错，她习武修文，愿意为他的天下千里单骑马革裹尸。</p>

然而，今夜这新月如眉、玉人如梦的意外...</p>

若她真是个聪明人，今夜她本不该来的。何况这么些年来，谢家上下，还是恨那个稳坐龙椅之人的，她可还没忘记谢怡训的警戒：赵氏子孙，岂可与之牵扯过多？</p>

茫然的想了想，谢玿摇摇头，她平生还从未觉得这样糊涂过。</p>

赵元冲见她神色，只以为是事发突然她纠结难决，又担心不好向恭城伯交代。</p>

他是一直步步为营势在必得，但其实他也忐忑也不安，就算他逼得谢玿退无可退认了这份情，可若是谢玿不应他，他做再多也是无用。</p>

于是他唤道，“谢...阿玿，我可不再是太子了，我与你一样。”</p>

他的意思，谢玿懂得。我与你一样，都是再没有桎梏的，至少此事...情之一事，大概能随心所愿的吧。</p>

谢玿心弦被他五指划过，铮铮清灵鸣响。他第一次在她清醒时唤她“阿玿”。</p>

她与李婉韶小字同音，她那日听得陈叔临情意绵绵的柔声唤李婉韶“阿韶”，便心中一荡，也一苦，料想她此生是不会再听到情郎如此唤自己了。于是她对李婉韶格外上心，仿佛将自己的不得其所都寄托在了李婉韶身上，发现陈叔临另有新欢，她的愤怒一点都没有掺假。</p>

一声“阿玿”让谢玿满含不落的眼泪又如珠滚落，犹豫与责任拉住了她想向前扑去的脚步。</p>

她忽然落荒而逃。仿佛身后的赵元冲如恶鬼怪物，蛊惑着她要将她和整个恭诚伯爵府的亲眷都要拉下深渊。</p>

夜风如旧，仍习习吹拂。</p>

赵元冲心中一空，看着已经无人影无踪迹的远处，轻声叹息，对闻声而来的怜音道，“无妨，无妨，急不得，十九年的蒙尘，一夕之间哪能扫干净。”</p>

怜音捡起被谢玿掉落在地的水蓝色丝绢，递给赵元冲，问道，“殿下...奴婢只怕，如此一来，她连我的面也不肯见了，她若日日躲着避着，偏偏折磨苦了自己，可怎生是好？”</p>

赵元冲摩挲着轻纱，鼻息还偶能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他复又轻轻一笑，“放心，她会自己来的。”</p>

怜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