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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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严二位管家赶至正院，程夫人已镇定下来，金丝织成的锦裳从未像今天一般沉重，她撑头倚在红木玫瑰椅上，心中掂量，这把椅子该值多少钱。</p>

她仰头审视堂下躬身二位：“京中出事了，老爷蒙冤入狱，少爷正打点，账簿本子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不想被人揣测借此夺权，二位也知道我在院中充其只能算一处景致，同假山顽石没区别，具体事务你们去处理，我知你们是老人，绝无二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烦请把大门钥匙归到我处，我只要钥匙。”</p>

既然无权定夺家财，那便守住人吧。</p>

“各位。”她起身扶起暗中对眼的两位管家，面对廊下两盏灯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这快冥顽不灵的镇山石也该起作用。你们未拿我当夫人，我也未自诩高贵，便请二位珍之重之，我只不过。”</p>

她转身双目含泪：“想替我姐姐做点事，别的我不计较，她那间屋子历来未染尘埃，我得守住。你们要守的东西，竟前所未有的与我同谋了。”</p>

自程渊生母过世后，她生前最后居住的屋子，摆设一致，十年过去，桌上的砚不曾干，案上水仙不曾枯，连她久病卧床留在枕上几缕发丝也原封不动。</p>

程夫人说的力竭说的动人，情动处一双美眸清泪陈流。</p>

“夫人何出此言，是要折煞奴才啊。钥匙我即刻差人送来，请夫人务必珍重身体，后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夫人做主啊。”提到先夫人，严管家终是心软。</p>

顾管家也不得不从：“是，奴才这就差人将钥匙一一清点呈来，有劳夫人费神。”</p>

程夫人露出个凄凉的笑：“临危强受命，我一府之母，竟称为有劳。”</p>

说的二人脊背一凉。</p>

“下去吧，今儿除夕，便不过了，老爷在狱中还不知冷热，尔等怎能背他享乐，你们且去清点忙碌，我先静静。”她仿佛已用尽浑身力气，跌坐回椅上，低下头，若枯荷垂盖。</p>

顾严二人早就不耐，匆忙告退，回院中各自操持。</p>

京都家家欢声笑语，阖家团聚。</p>

连狱卒也将问询的案桌做席桌，在上面布置酒水美食，一人一碗热饺子，端起来大嚼。</p>

程渊走在狱中冰冷的石板上，隔着靴子，他仍能感到其坚硬与无情。耳闻两边犯人锁链在石墙上划动的刺耳声，是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用沁人的铁锁记下今夕是除夕。又有细碎的哭声，夹杂城中轰然响亮的烟火声，说不清的凄楚哀怨。</p>

这里不允许任何过分的事，屈服是手段，寂寞是惩罚。连哭也只能吞泪呜咽，还有泪，说明你有委屈。委屈是不服，不服是不悟。</p>

路很短，程渊却觉得过了很久，有多久，像母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那样久。</p>

隔着铁铸栏杆，他看见熟悉的身影。</p>

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背对他坐在稻草堆上，窗外月映雪地，投光照着他佝偻身影，已无从前半分风采。</p>

这哪里是那个怒目的父亲。他道，你以为我就不思念你母亲吗？</p>

也不是那个坐在母亲故居前的父亲。他撩拨窗前璎珞，低声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p>

更不是抬头看雪落寒梅枝的父亲。他悠长叹息，昔年有幸，与君共白头。</p>

所有这样的父亲都飘然在岁月中，遥远而唏嘘，凝固成眼前落魄潦倒的身影。</p>

他心头堵的慌，仿佛一开口就会落泪。</p>

到底还是轻轻唤了声：“父亲。”</p>

音节落地四溅开来。</p>

程如是缓缓扭头，仿佛所有慢条斯理的老人，时光一夜之间收回对他的眷顾，在他脸上刻上道道苍老且残忍的皱纹。</p>

被清冷的月光罩着，他少了些潇洒儒雅，多了份清冷萧瑟。</p>

程渊再也忍不了，跪下身手握紧栏杆，想跻身进去，重重唤了声：“父亲！”</p>

后面的狱卒不满道：“嚷什么嚷，我只让你探监，没让你讲话。”</p>

程渊从袖里掏出块银子塞到狱卒手内，哀求道：“官爷，烦你通融通融。”</p>

狱卒暗中掂了掂，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最多不超过五句。”</p>

程如是显得很平静，在双手被拷上的时候，他脑海中想起多年前那个用手绞住他手腕的女子，娇俏明媚的说，我要绑住你一生一世。</p>

“父亲，可否走鹿君的路子？”</p>

“寻仙无路。”</p>

“是冯不是祸？”</p>

“不是祸。”</p>

“父亲，可还有希望？”</p>

“散尽家财，或许。”</p>

“何日转机？”</p>

“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p>

“父亲。”</p>

狱卒催促：“这可是最后一句啦。”</p>

“我儿，你听我言。”程如是突然靠近栏杆，他想好好瞧瞧这张肖似自己却又似她的脸。</p>

他终于看清楚，欣慰的笑起来：“吾儿有潘安卫玠之貌。记住，你母亲水仙需用天泉水，两日一换。若父不幸丧命，这便是吾遗言。”</p>

说完他掉头回到窗下，背对程渊，仰起头，盯着寒窗上的冰棱。再也不愿转过来。</p>

狱卒催程渊：“看吧，你老子都不想同你说了，走吧走吧，大过年的。”</p>

程渊叹了两声，只得离去。</p>

出了阴气逼人的牢狱，外头守马的小厮，立刻替他披上大氅，他辔马于雪地，久久踌躇，遥望父亲所在牢前窗雪。</p>

民汉村内张家院中，刘氏和张枫料理一大桌菜，众人皆穿上秋云置办的新衣，围坐桌前。</p>

只见桌上有八大菜红烧蹄髈，糖醋鲤鱼，爆炒腰花，羊肉烩山药，白笋烧鸡，红烧狮子头，香煎小豆腐，羊肉葱炒核桃，有四凉菜凉拌猪头肉，卤香干，凉拌三丝，拍黄瓜，又有二甜食红糖年糕和八宝糯米饭。</p>

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p>

秋云一人分一个大红包，秋雨吃饱饭不下桌，公然在桌上点红包，遭刘氏一顿说教。</p>

江一流得了红包，可把他感动坏了，又在院里翻无数个跟头，把鸡吓得到四处逃窜。</p>

张氏在碗内倒满醪糟酒，先敬刘氏和张勇：“哥哥嫂嫂，先谢谢你俩，这是妹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p>

秋雨接话：“这也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晃晃手中红包，得意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