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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因生下来即失双亲的缘故,赫连昭脾气异常暴躁,每每睡不到一个时辰便醒来啼哭。府中请的乳母奶水虽足,她却含也不含,只喝马、牛、羊奶。赫连逸每抱到怀中逗哄,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便狂哭不止。说来也怪,她倒是跟洛清晖十分合契,每次失控嚎啕,唯被洛清晖抱在怀里,她才愿意安静下来。赫连逸戏称洛清晖成了一个小爹爹,便让洛清晖做了赫连昭的师父,一天中有大半日需得这小师父陪着、抱着。满月后这赫连昭哭得少了,但夜醒多次,搅得人难以安眠。洛清晖便让乳母将她抱来与自己同住,晚间多次夜起加以照拂,有时被搅扰得索性不睡,通宵练剑。这小小乳儿见小师父身动如柳甚是有趣,常常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睡去了。及至周岁过半,赫连昭方能渐渐彻夜酣眠,便再由乳母抚育,洛清晖这一年多间因此时常昼夜习剑,剑法凌厉倒更甚从前。</p>
寒来暑往,赫连昭平安无事地在襄侯府度过了十载春秋。她幼时缺觉少眠,长大了却惫懒贪睡,时常日晒三竿仍蒙头不起。祖父督促她练剑,她便撒娇使性,赫连逸本就对她无比疼爱,自是得过且过。唯有洛清晖无视其撒痴耍赖,时不时便抓住她习练一番,这赫连氏的家传剑法,竟都由他传给了赫连昭。赫连昭年幼贪玩,这厢被师父逼着练练剑法,不多会便缠着金井叶教她些暗器功夫捉鸟捕雀;顾离还没让她背上几页书,她便习着外祖传的御风水上飞的身法,溜出书斋躲懒去了。如此顽劣,做事全凭心性喜好,却每样功夫学问都浅尝辄止,皆无所成。只是对洛清晖又亲又怕,小师父若是冷脸管教,便如泄气皮球,收敛不少。</p>
这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是赫连昭的十岁生日。因已初长成,洛清晖便替她取了个表字“流光”。这日侯府上下忙着替她操办,无人管她,她便乐得逍遥自在。她摸到洛清晖院中,见房门大开,人却不在屋内,只一袭卷草纹锦衣挂在椅背上。她见四下无人,一时起了玩心,便悄悄携了,又取了笔墨,坐在桃花林内的凉亭里得意不已。近些日子洛清晖练剑逼得紧、盯得牢,她半分懒也偷不得,心里好不自在。眼下得了师父素日的衣衫,便准备在上面浓墨重彩描画一番,纾解心中的委屈与不满。她执笔蘸墨,凝神细思是写上“天下第一号凶恶人”,还是画上几只乌龟、金鱼,忽听身后有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哈哈,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大,连你师父的衣服都敢糟蹋。”赫连昭知是表姐来了,不满地哼道:“鸿姐姐不要高声喧哗,被人听见我就糟蹋不得了。”但见端木鸿一袭绯色罗裙,上飞石青绿叶,托着朵朵嫣红海棠,人比花娇,倒衬得满园春色黯然,坐令红黛皆尘俗。端木鸿捂嘴轻笑:“你已经糟蹋了!”说罢指了指她手中毫尖。原来二人闲话之时,一滴浓墨已溅落在锦衣上,锦衣光华,浓墨分明,无比显眼。赫连昭额上立刻沁出细密汗珠,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端木鸿凑到那锦衣前一瞧,笑道:“啧啧,你作乱也如此大胆,竟用龙香砚。色浓不褪就罢了,这芳若芝兰的香味十里不散,一闻也知府中没几个人用得起。你呀,就差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啦!”赫连昭闻言又急又恼,却又无计可施,端木鸿见状窃笑不已,却见端木潇走过来道:“惊鸿莫要逗她了,爷爷知道了又要骂你了。”赫连昭知表哥素来回护她,便拉着他的手央道:“潇哥哥快帮帮我吧!”</p>
端木潇凝视着她,见她小脸粉嫩如桃夭初绽,双目晶亮似有瑞光千丈,天真可爱,于是有了主意道:“替我研墨。”说罢运笔如飞,在锦衣上描画起来。不多时,赫连昭慧黠俏皮的模样便似飞了上去。他放下笔道:“糟蹋你师父衣衫这种事谁会做?不用猜也知道是你。”赫连昭捧起衣衫端详,赞道:“潇哥哥画技真是出众,这画中人比我还机灵伶俐。我师父见了,便是想骂我也开不了口了。”端木潇见她转忧为喜,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快把衣服送回去吧。”赫连昭美滋滋地拉着端木鸿去了。二人走在路上,端木鸿凑到她耳畔轻声问道:“昭妹妹,你想不想溜出去玩呀?”赫连昭欣喜道:“鸿姐姐带我出去吗?”端木鸿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平日被你师父他们拘着,就连出去玩,也得由钟毓秀这个小跟屁虫指着去哪。长这么大没随心所欲地玩过吧?这都城里好玩的地方,不论热闹的,还是清静的,我全都知道,你的生日我不送什么寻常贺礼了,横竖宴席晚上才开始,白日间便带你出去疯玩一场如何?”赫连昭拍手叫好:“鸿姐姐果真是天底下第一号风雅人物,这贺礼再好不过了!”端木鸿面露得色:“你记得姐姐的好便是了。听爷爷说,你平日不喜练功,这轻功如何啊?若是太差,怕是连门都出不去。”赫连昭扬眉道:“鸿姐姐可放一万个心吧,我其他功夫不行,这御风水上飞的步法半点不敢耽误,每日勤练,就为了随时出溜有备无患。趁着他们都忙着,我们赶紧走吧!”话音未落便拉起端木鸿从角门溜走了。</p>
这赫连昭虽年幼顽皮,轻功端的不差,加之熟习御风水上飞,虽比端木鸿小了十岁,却也能跟上她的步伐。端木鸿带她来到漓水河边,但见人头攒动,男配纶巾,女着罗裙,均手持兰草在行祓禊,以驱邪避恶、祈福求安,好不热闹。看了会祓禊,二人又沿着两岸河堤赏花踏春。清溪水岸,碧波粼粼,鸳鸯戏水,鱼戏池间。春风和煦,拂面而来,吹落群英缤纷,又卷起漫天花雨。二九少年与妙龄少女在树下嬉闹游玩,欢歌笑语,不绝于耳,热闹非凡。赫连昭生平头回看到如此胜景,满目春色,馨香萦怀,不由得如痴如醉。二人走到一株垂丝海棠下,但见柔蔓轻抖,垂英袅袅,如玉人酒醉,满面芙蓉,既有艳丽芳菲的多情,又不乏娇羞柔婉的风姿。赫连昭见端木鸿看得痴了,促狭地望着她笑道:“这些人都真是睁眼瞎!只知与旁人互赠芍药以示同好,怎的看不见我这艳胜桃李的鸿姐姐呢!”端木鸿正想叱她,忽听树后有人笑道:“小妹妹此言差矣,你姐姐的芳姿,我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呢!”端木鸿闻言色变,喝道:“哪来的登徒子!快滚出来!”</p>
只见树后缓步走出一个长身少年,与端木鸿年龄相仿,长眉入鬓,目如点漆,光映照人。虽仅服春衫、戴青帻,但论起风姿,竟比丰神俊朗的端木潇还要出众。少年躬身道:“在下陆凌,本无意偷听姑娘与妹子嬉闹。但见这海棠虽艳,却被姑娘衬得芳姿稍解,不免看得久了、痴了,胡言了几句,还请姑娘莫怪。”端木鸿脸一红道:“要你多事。流光,我们走!”赫连昭为难道:“我的好姐姐,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多玩一会儿再回去吧!”端木鸿见她不解人事,自知多言无用,拉起她便要走。陆凌见状笑道:“小妹妹,还是你跟你的好姐姐留下来赏花吧,我这就回避,去寻别的好玩去处。你姐姐性本娇羞,见不得生人呢。”</p>
这端木鸿正值桃李年华,容冶明艳,自及笈后便艳冠京华,被誉为重熙第一美人。只因前年纳征后不到半年,夫家竟染上时疫病故了,由此传出些不吉利的名声,惹得她十分气恼,索性推了之后所有上门纳采的人家,至今仍未松口。因怕引她忆起旧事伤怀,加之尚未到齐大非偶的年纪,父母也并不催逼。她贵为祁国公府的长孙女,其父端木珣乃金吾卫大将军,素来人人对她毕恭毕敬、谦逊得体,从未见过如此口无遮拦的浪荡子。她本应嫌恶,偏这浪荡子风姿特秀、妙有姿容,虽语带轻薄,她的小儿女情怀,竟隐隐觉得受用,不免多看了陆凌几眼。便是这几眼,更令她心弦醒、情难抑。赫连昭颇为早慧,见端木鸿虽语气不善,但面色微红,楚楚动人,心下起了捉弄表姐的念头,故意赖着不走。端木鸿不知该恼她还是谢她,一时也不提走的事,三人默默立在树下,任乱红漫飞,落英沾衣。</p>
过了一阵,赫连昭见二人皆立着不动,实在耽误功夫,便轻咳一声道:“陆凌哥哥,你方才说起要寻别的好玩去处,不知是哪里呢?”陆凌朝她笑道:“这虽是个好去处,但小妹妹你却去不得。至于你姐姐嘛——”说着一边打量着端木鸿,一边轻笑,“看来是可以去的。”赫连昭急道:“究竟什么好地方,我竟去不得!你不要小看我,我虽只有十岁,功夫却好得很,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陆凌眸光一闪:“倒不是我小瞧小妹妹,只是你小小年纪,怕是去了也玩不来。”赫连昭愈发好奇,追问道:“哥哥你说嘛,到底是什么好地方,我听听看看。”陆凌拉长声音道:“告诉你也无妨,横竖你姐姐不会让你去的。”他瞥了端木鸿一眼,见她悄悄地望了过来,转而俯身问赫连昭,“我且问你,你会不会骑马?”赫连昭摇摇头:“我爷爷不让我骑马。”她见陆凌想笑,忙道,“可我姐姐会呀!”</p>
端木鸿瞥了陆凌一眼,哼道:“我当是什么好去处,原是马场。这种地方,姑娘我去得多了,怎会稀罕!”陆凌应道:“所以才我说小妹妹去不得,而洪姑娘你是可以去的。”他之前听到赫连昭唤她“鸿姐姐”,以为是她的姓氏,不料却是她的闺名,端木鸿又羞又恼道:“什么红姑娘、绿姑娘的,你不要胡乱称呼!”赫连昭人小鬼大,抢话道:“我姐姐不姓洪,她姓端——”端木鸿忙打岔道:“我姓段。这是我表妹,姓贺。”陆凌闻言躬身道:“原是陆某唐突了,还请段姑娘原宥。”赫连昭见表姐言行谨慎,知道自己快嘴快舌,险些误事。此刻她已被陆凌把胃口吊得十足,便央求端木鸿道:“好姐姐,我们去马场玩一下吧。我可从来没骑过马呢。”端木鸿刚要拒绝,陆凌抢道:“没骑过才要学呢。我可是御马高手,若跟我学上一个时辰,哪怕笨如顽石也会了。”赫连昭扮了个鬼脸道:“我机灵着呢,说不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了。”当下也不管端木鸿同不同意,跟着陆凌便走。二人溜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端木鸿见时间还早,加上心底那蠢蠢欲动的情愫,便也不再多言,跟着他们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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