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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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 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 才终于确信一件事。</p>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p>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 匆匆赶过去。</p>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 不消片时, 她便来到了前院。</p>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 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 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 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p>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p>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p>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 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p>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p>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p>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p>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p>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p>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p>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p>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p>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p>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p>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p>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p>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p>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p>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p>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p>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p>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p>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p>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p>

顾淑郁气得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p>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p>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p>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p>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p>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p>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p>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p>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p>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p>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p>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p>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p>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p>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p>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p>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p>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p>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p>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p>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p>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p>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p>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p>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p>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p>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p>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p>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p>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p>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p>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p>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觉着不太对头。</p>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p>

难道是做贼心虚？</p>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p>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p>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p>